早上七点三十五分，闹钟第三次响起来。
手机放在枕头旁边，萤幕亮得刺眼，电子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震荡。
被子里伸出来一只手，m0索几下才m0到手机，狠狠往闹钟图示一按。
世界终於安静。
沈泽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和被子交界那条窄缝里，鼻端全是洗衣JiNg和晒衣时没完全收乾的cHa0Sh味。他盯着前方那一小块布料发呆，脑子一片空白，没有什麽特别的念头，只有一种又熟悉又麻木的疲惫。
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从来不是「今天要做什麽」，而是——
「怎麽又要开始了。」
天花板的白漆有一小块脱落，露出底下暗h的石灰，像个不怎麽认真掩饰的伤口。他盯着那块斑点看了几秒，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数数。
一、二、三——
他把被子掀开，冷气还没关，冷空气钻进睡衣袖子里，让他打了个轻微的颤。
房间不大，转个身就可以从床边踩到窗边。南向的小窗户挂着半幅卷帘，有一半被他忘在半拉位置，黏着些灰尘。冬天的yAn光从缝隙斜斜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把散落的袜子、资料夹和一颗滚到角落的网球照得清楚。
这是他住了两年的地方，租金勉强不算贵，附近有捷运、有超商、有早餐店。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叫方便；对他而言，只是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去改变什麽。
他拖着步子走进浴室，关上门，打开莲蓬头。冷水先哗啦啦地落下，过了几秒才慢慢转温。他站在冷气和水蒸气交界的空气里，伸出手试了试温度，这才走进水柱底下。
热水从肩膀冲下来，他忍不住舒了一口气，肩头松开一点。
水流滑过锁骨、x口，他有点习惯X地用手掌按了按x前偏左的位置。
那里有时候会闷，有时候会空，像塞着什麽，又像什麽都没有。他也曾经去做过检查，医生说心电图没问题，只建议他「作息规律一点、不要熬夜」。
如果心可以因为作息正常就不那麽累，那世界上应该没那麽多人半夜睡不着。
他没有多想，擦乾身T，换上深灰sE帽T和牛仔K，习惯X地m0了m0口袋：手机、钥匙、悠游卡都在。他从书桌上抓起背包的时候，瞥见桌上那个玻璃水杯——杯底还剩一点昨晚没喝完的水，上面漂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皱了一下眉，把杯子拿去水槽放着，心想晚上再洗，然後关了冷气、熄掉房间的灯。
出门前，他回头多看了一眼床。
枕头凹了一侧，被子皱成一团，枕边翻着一本合起来的平装书，书名朝下，看不出是什麽。
这副画面，跟昨天、前天、大前天早上大致差不多。
他心里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念头闪过去——
如果明天醒来这一切不一样了呢？
他没顺着那个念头想下去，伸手拉上铁门，锁好，脚步自然地往楼下那间早餐店走。
楼梯间弥漫着熟悉的味道：一点油烟、一点cHa0气，混着隔壁邻居养的猫砂味。二楼有人放着早晨的新闻，主持人的声音从门缝里渗出来，谈什麽指数开盘和选举民调，对他来说都像是遥远世界的事。
一楼大门推开，外头空气冷冽又乾。巷口那家早餐店早就亮着招牌灯，玻璃门上贴满新贴上去的「蛋饼加起司＋10元」、「热狗第二支半价」之类的红纸。
煎台後面的阿春早就开始忙了。油锅里蛋Ye铺开，饼皮在热油上微微鼓起。
铁铲敲在煎台上的声音有点吵，却带着一种规律和安心感。
「欸，小沈，老样子？」
看见他走进来，阿春从油锅那头抬起头，额上汗已经沁出一层。
「老样子。」沈泽把背包放在靠墙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他每天就是这样开始一天：
蛋饼、豆浆，偶尔换成萝卜糕或饭团，但多数时间懒得做选择。
手机震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是案主丢来的一串讯息，提醒他下午要交一支婚礼JiNg华先导片，晚上还有一支NGO纪录短片要初剪。
他打了简短的「OK」回去，顺便打开行事历。密密麻麻的提醒像蚊子叮在萤幕上，每一个都不算大事，合在一起却让人觉得有点烦。
「你这个年纪喔，」阿春像是想起什麽，从煎台後探出头来，
「不要都只顾工作，偶尔去交交nV朋友啦。」
「……我不是不想。」沈泽懒懒地说，「只是没时间。」
「没时间是假话，没对象才是真的。」阿春笑得很大声，翻过一片蛋饼，「你看你，每天早上都一个人来，一个人吃，一个人走，这样不行啦。」
「一个人吃饭又不犯法。」他淡声反击。
「犯法倒是不会啦，就是看起来有点可怜。」阿春碎碎念，「我跟你讲，人喔——」
後面那句大道理他没有听全，眼神已经飘向玻璃门外。
冷空气带着一点Sh气，巷口的骑楼下聚着几个牵机车、收垃圾的人。
有人一边走路一边滑手机，有人肩上扛着纸箱，路面上有昨天晚上下雨没乾透的水痕。
平常他不太会认真看这些，只当作背景。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麽，他盯着那些人看了一会。
x口突然「咚」了一下。
不是心跳加速那种，而是像一根细线被拉紧的那一瞬间——
一个没有形状、却清清楚楚存在的拉扯，从那里发出来，往外延展，像要朝某个方向伸过去。
他不由自主地深x1了一口气，手指停在桌面上。
「怎麽了？」
阿春把蛋饼和豆浆放在他面前，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事。」他摇头，y生生让视线从玻璃外收回来。
那一瞬间的拉扯消失得很快，快到他怀疑只是错觉——像睡前突然以为手机在震动，结果只是一条神经cH0U筋。
他低头吃蛋饼。蛋皮煎得略y，咬下去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酱油膏咸度b平常重一点。豆浆温温的，不烫，但下肚後胃部的空洞感被稍微填起来一些。
那根不存在的线则像躲回x腔里，很安静，安静到让他有点不安。
剪辑室在一栋老旧商办大楼的五楼。
电梯每停一层都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哼声似的叮，门一开就是贴满广告单和租屋资讯的墙。
五楼走廊的灯少了一盏，天花板上那个洞被胶带随便贴住一半，磁砖边缘有一些黑黑的W渍。
剪辑公司的门上贴着用A4纸印的logo，边角已经翘起来，被胶带补上去。
门一推开，冷气味、咖啡味、塑胶味和电脑运转时微微的热味夹在一起，有种奇怪、也算熟悉的味道。
「欸——来了。」
坐在最靠里那台双萤幕前的林靖头也不抬就开口，「你再迟到五分钟，老板就要点你名字了。」
「我没有迟到。」沈泽看了一眼时间，刚好八点五十九，离打卡线还有一分钟。
「你对时间的抓准程度可以去当炸弹拆解专家。」林靖扭椅子，看他走进来，「你那支婚礼片剪到哪？」
「快好了。」他把背包放在自己座位旁边，坐下，顺手把灯调暗一点。
萤幕的光顿时成了房间里最亮的东西。
画面里，新娘笑得很用力，眼线画得有点太粗，镜头晃了一下，被稳定器修平。新郎在海边跑的动作重复了三遍，只是角度不同。
这是他每天看到的画面：
有人笑、有人哭、有人说「一生一世」、有人举杯相碰。
他剪掉重复的、尴尬的，把声音调顺，把光线补齐，把一段段糟糕的拍摄变成客人心目中「完美的一天」。
他很少想像那些人之後会怎麽样。
在他眼里，他们只活在时间轴上那几分钟。
滑鼠滚轮在指缝间快速滚动，时间轴被他拉前拉後。
耳机里是钢琴配乐和海浪声，他专注了一会儿，x口那种奇怪的牵引感才又浮上来。
很微妙——
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了他一声，只是声音太远，他听不清楚，只捕捉到那个「被叫到」的感觉。
他摘下一边耳机，听了一下室内的声音：
老板在另一个座位讲电话，聊着案子预算；
林靖在哼歌，用笔敲桌子当节拍；
冷气出风口在咳嗽似的震动。
都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自己的心跳。
节奏没有跳很快，可是每一次都像稍微用力了一点，敲打在x骨上，提醒他「有东西在那里」。
「你脸sE不太好。」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林靖的椅子滑到了他身旁，手里提着一杯便利商店咖啡，「昨天没睡？」
「有睡。」他随口回。
「做噩梦？」
「没有。」
「那你最近是不是谈恋Ai？」
沈泽的滑鼠在半空中停了一下：「你们最近是不是都同一套开场？」
「真的啦，你最近整个人很像那种——」林靖努力想词，「那种被感情折腾得很惨但又懒得说的人。」
「你很会讲故事，要不要自己来剪。」他冷冷说。
「我不会剪，我只会讲。」他笑起来，戳了戳沈泽桌上的便条纸，「你这些是什麽？」
桌上那小叠便利贴上面写着几个名字，有的被划掉，有的还完整留着。
上面有「阿春」、「小伟」、「靖哥」、「施主任」之类，全是生活里随处可见的人。
「随便记的。」他把那叠纸拉远一点，「你别乱动。」
那只是他奇怪的小习惯。
有一段时间起床时，他脑子里会莫名先浮现一个名字。
有时是昨天才见过的便当店店员，有时是一个月没联络的国中同学，有时甚至是路上擦肩而过的人。
那些名字浮现在他脑里时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亮度，像在暗房里一个地方打了光。
不强，却持续，让他不自觉去想那个人现在在做什麽、是不是好好的。
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太闲，後来发现这现象持续得有点久，才开始用便利贴写下那些名字，日期写在角落，像做个没有主题的统计。
大部分的名字，他过几天就忘了。
那些便利贴也慢慢被他当草稿纸用掉，拿来写剪辑备忘、剪掉哪一段、哪颗镜头要重接。
今天早上，他起床的时候，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没有名字。
只有一种闷闷的疼。
像知道自己忘了什麽，却想不起来。
他原本以为只是睡过头导致的大脑迟钝，
直到刚刚在剪辑画面时，那种被「叫了一声」的感觉重复出现。
有什麽东西在他意识边缘打转，却不肯靠近。
中午，他照例跟林靖一起去楼下买便当。
两个人坐在巷子口简易的塑胶桌椅上，对着油腻的铁制栏杆和来来往往的车流吃饭。
「你真的没谈恋Ai？」
林靖吃到一半，又绕回这个话题，「那你手机怎麽最近常在滑？」
「工作。」他没抬头。
「那你怎麽常常发呆？」
「可能因为跟你一起上班。」他淡淡回嘴。
林靖被呛得笑出声，筷子敲了他一下：「靠，嘴真坏。」
话虽如此，沈泽心里知道——
自己确实不太对劲。
不是那种会让人一眼看出来的异样，而是潜在水面下的涟漪。
呼x1b较浅，总觉得x口有一点空、又有一点紧。一整天像是背後有人盯着他看，回头却什麽都没有。
下班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八点。
剪辑室里只剩两盏灯亮着，窗外的天空早就黑了。
他把今天的档案备份好，y碟收进包包，关机的时候萤幕黑了一瞬，映出自己淡sE的脸。
他在黑画面里看见自己眉心皱着，像一直在听什麽听不到的声音。
走出公司，冬夜的风带着汽油味和冷冽的灰尘味，呼在脸上有点刺。
他照惯例没有直接回家，先绕到捷运站旁边那家便利商店，打算买瓶水再走。玻璃门拉开，冷气和紫外光消毒灯的味道瞬间包住他，熟悉到让人想打喷嚏。
便利商店的灯总是太亮，货架上的饮料瓶贴满各种sE彩鲜YAn的标签。
他站在冷藏柜前，门里透出的冷气让他手臂起了点J皮疙瘩。
他的视线从运动饮料一路滑到气泡水，x口那个拉扯感竟然又出现了。
这一次b早上强。
像有人从内侧捏住他的心脏，往前扯了一下。
他下意识转头。
门外，有个人从街对面走过来。
对方穿着一件卡其sE风衣，里头是一件白sE卫衣，手上拎着一袋菜，塑胶袋上印着超市logo。
路边汽车的大灯从他背後掠过一圈，把他的侧脸g一道光线出来——轮廓不算雕刻般锐利，却乾净、清楚。
就那麽一瞬间。
x口的疼痛，像有人轻轻关掉了一个开关，忽然消失。
只剩下心跳声，在冷气和便利商店背景音乐里敲得有点大声。
那个男人走过玻璃门前时，似乎也往里面看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隔着两层透明的空气和一扇玻璃短暂相撞。
时间被拉长了一秒。
沈泽愣在原地，手还放在冰箱门把上。
男人没有停留，像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路旁的景象，接着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身影被路口的红灯拐角吞进人群。
便利商店的背景乐切换成另一首广告歌，有个孩子的声音在唱什麽「幸福就要分享」之类的词。
他慢半拍地眨了眨眼，拉开冷藏柜门，拿了一瓶最熟悉的气泡水。
走出店门，寒气扑面而来，他却觉得身Tb刚才暖了一点。
那种好像被线勒住的感觉，在那个人走过去的瞬间，真的消失了。
像是屏住很久的气终於吐出去。
他甚至意识到自己刚刚肩膀出力地僵了一整天，现在才慢慢松下来。
「……神经病。」
他小声对自己说，把这一切归类成某种莫名其妙的心理投S。
回家的路上，他把耳机塞进耳朵，随便播了个歌单。
节奏柔软、旋律很安全，没有哪一句让人特别有感。
走进自己的巷子，楼梯间仍然cHa0Sh，走廊的灯闪了两下才亮。他掏钥匙开门，踢掉鞋子，把包包往桌上一放。
房间里的黑被他手指m0到的开关一按，驱散开。
他随手把水瓶放在书桌上，拉开椅子坐下，发呆几秒，才想起今天好像还有件没做的事。
桌角那叠便利贴还在，他cH0U出最上面一张，拿起笔。
他盯着那张纸一会儿，笔尖停在空白处。
早上起床时本来什麽名字都没有。
但此刻，他闭上眼，脑海里浮出一张画面——便利商店的玻璃门、路边车灯滑过、卡其sE风衣、塑胶袋的把手勒在指节上。
还有那个男人很短暂、几乎算不上「看向他」，只是碰巧扫过来的视线。
他不知道那叫什麽。
喜欢？
好感？
好奇？
都不像。
那更像是——
x口那根看不见的线，终於找到一个可以暂时系住的地方。
他在便利贴上缓缓写下一行字：
陆时川。
写完那个名字的瞬间，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x口突然安静得，像整个世界的噪音都被关掉了一样。
他把日期写在右上角，手指无意识在纸边m0了m0。
便利贴轻得不像什麽重要的东西，但此刻却显得有点沉。
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有新讯息跳出来，是林靖传来的连结：「欸你看，这篇超北烂——《今天，你Ai谁？你的每日心动对象决定你的寿命》」
他只瞥了一眼标题，没有点开。
萤幕的光灭掉，房间又回到只有日光灯和城市远处声响的亮度。
沈泽看着便利贴上的名字，沉默了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写下这个人。
也不知道这个名字会在他桌上待多久。
只是有种隐约、莫名其妙的预感——
从明天开始，他的每一天，大概都不会再像「往常一样」了。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