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由音乐所建构而成的。

    这个想法──又或者该说是信念──究竟是在何时冒出,对奏来说早已久远到无法考究。

    以实际度过的年月来看也许说不上是多久之前,但如果再加上她处於无意识状态、安静沉睡的那冗长时光,那就绝对有资格被视作是漫长历史中的一个微小节点。

    她在充满乐声的环境中成长;

    在母亲的贴心帮助下以游玩的方式了解了乐器;

    在父亲的温柔指导下学会将自己的感受化作乐曲;

    在同年龄的人都埋首於课本学习知识或透过手机得知新资讯时,忙於在笔记本上写下旋律或用电脑C作DTM。

    最後的这一项甚至直到现在都不曾改变,只是使用的工具和所处的环境有所不同而已。

    即便接手了父亲实验室中的所有资料,了解了构成自己所居住世界的其中一种要素,因此成为一位非正式的科学家,奏仍是未曾质疑过自己的这个想法。

    没有正确与否,她也不曾与任何人争论彼此世界观的对错。

    奏深知自己如此坚持的理由不仅十分单纯,还极度自我,近乎本能──这是她辨别世界、维持存活意义的核心。

    如果失去了,如果否定了,自己不只会在生存上出现困难,就连自身的存在都会开始怀疑。

    也因为如此,奏一向对歌声和乐声十分敏感。

    注意力的偏移让她感受到双眼厚重的倦怠和犹如被强风直吹许久的乾涩,这样的不适一旦察觉就无法忽视。奏用食指轻点了下全息投影仪投S出的虚拟键盘,保存好目前的作曲进度,随後便右手一挥将所有悬浮画面移动到视线之外。

    摘下耳罩式耳机,奏从腰间的小包拿出眼药水瓶。

    仰头将人工泪Ye点入双眼的动作因为早已做过无数次所以顺畅且迅速,为了主人无时无刻盯着悬浮画面看的双眼又一次得到了该有的滋润。

    闭上双眼,思考於眼皮下的黑暗游走许久,终於找到了一个数字──「3」。

    那是自绘名和瑞希离开紮营处去到其他地方探索後奏点人工泪Ye次数,也就是说今天总计已经点了六次。

    想起两人出发之前再三叮咛自己要多休息的话语,奏为自己的又一次的失约苦恼的皱了皱眉头。明明就有设定会定时跳出、提醒自己休息的提示窗口,但好像每次都只是看一眼就滑到旁边。

    「……不过这次,算是有除此之外的理由吧。」

    喃喃自语的同时,用眼过度的症状也在缓慢消散。

    奏能清楚的感觉到,可她却没有把眼睛睁开,只是缓缓将扬起的头降回正常状态,然後像是在做事前准备似的轻吐出一口气。

    吐息顺手带走了些许T温,从张口的嘴离开。

    将气息完全吐净的瞬间成了开始的信号。

    本该平均配及到各个感官的注意力早在察觉到眼睑的下降後便自动转移至两耳,源自周遭环境的一切声响逐渐变得清晰。

    奏能清楚的辨别出它们的不同,甚至能从其中细微的变化推测出因果关系。

    这是她从小就有的特技。

    汤匙到底是掉到地上、桌上又或者是先敲到桌脚再掉到地板,十次她至少可以猜中八次。自她的身T出现异质化的病徵後这项能力甚至逐渐朝向非人的状况发展,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训练,现在的她在集中JiNg神後甚至能从踩踏的声音判断出一个人的T态、外型、行走习惯和鞋子的种类。

    异质化──这是如今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需面临的难题。

    对於b不得以只能居住在异变程度较高地区的人们更是如此。

    出现确诊异质化的人最先心脏会先出现深黑的血管,犹如綑绑般生长的血管会蔓延至整个心脏,接着逐渐向扩张,随着黑sE血管越发延伸,身T也会缓慢显现出某些不正常的外在表徵或身T能力。

    情况因人而异,几乎没有统一的变化。

    有人因此得到某种特殊能力,在生存上多了一项优势,像奏这样。但更多的,是被他人视作怪物、出现病变,因而JiNg神失常或Si亡。

    为了能帮助到更多遭异质化所困扰的人,奏时常和同伴走访异变程度较高的地区。

    当然他们清楚这麽做自己的身T总有一天也会出问题。

    但许是那个连已经没什麽人相信的幸运之神有在眷顾着他们吧,目前三人的身T虽然都已经出现异质化的统一病徵,但却都还不到会妨碍到他们旅行的程度,再加上随着研究资料的逐步增加,他们也渐渐拥有了勉强应付和足以拖延异质化的手段。

    奏一动也不动,闭着眼仔细地聆听,如一座雕刻和上sE都JiNg细过了头的雕像。

    她身上的暗sE披风和过长的银白sE长发因不断吹来的风而轻微摆动,在这白昼与夜晚的交界点。

    不时吹过的风SaO扰着周遭树木与植物,叶片因此成群躁动,发出难以捕捉到规律的响声。

    不远处废弃大楼的屋顶和窗框有着少许鸟类,牠们成群结队,大声的交流着无法被人类所理解的语言。

    面前的营火除了散发极高的热量还不时传出木头因高温燃烧而迸裂的动静,每每听到那强烈的劈啪声,奏的脑海都会自动浮现出树枝断裂的画面。

    在稍远的地方奏能听到中小型生物活动的动静,牠们的脚步大多十分轻盈,但总感觉有些神经质,所以很可能草食动物居多,毕竟牠们一向br0U食动物更加小心谨慎。

    照理来说在这种遥无人烟的地方生物造成的声响应该会更加多元,不过造成这个状况的原因目前绘名和瑞希已经前往调查,所以奏并不打算多想。

    没有什麽问题,到目前为止都还在正常范围之内。

    继续闭着双眼等待。

    终於,在又一道暖风从面颊滑过时──

    「────?」

    ──奏听到了挟带在其中的歌声。

    没错,是「歌声」。

    不是错觉,也不是误认,奏这次听得很清楚。

    她听到有某个人──很可能是少nV──正在某处歌唱着。

    十分拚命,彷佛以生命作为代价也要继续歌唱下去,就算会因此失去生命也要将某个重要的事物用自己的歌声传达出去。

    这就是不久前令奏开始分心的理由。

    多半是因为变成顺风了吧,感觉着微风经过自己肌肤留下的触感奏作出这样的判断。毕竟歌声在眼下的环境是如此突兀,自己却是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後才发觉。

    将那歌声的特质、感觉以及所传来的方向牢记於心後奏睁开双眼,但暖sE光芒却直S入眼中令她反SX地又闭上了眼。

    她眯起眼瞳,举起右手挡住视野的上半部,这才好不容易能把眼睛给张开,可映入眼帘的景sE却令奏不禁想再次垂下视线。

    奏他们目前所紮营的地方是一座规模中等的废墟都市。

    在确认过安全X後,他们将十字路口处一栋上半部拦腰折断般倒於一旁的大楼一楼便利商店当作临时居所。

    他们在店外的马路边生火,这对现在的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换做以前,这麽做的下场绝对是被周边的人视作脑袋有问题,然後遭警察逮捕。

    可如今这座城市已成为彻底的空壳,不只再也无法与「繁华」两字沾上边,甚至还被迫成为了反面代表。

    高耸的大楼数量众多且整齐的排列着,但没有一户亮着灯,所有的窗玻璃都因各种原因而碎裂。

    水泥墙壁有的残留着不少弹孔而看起来坑坑巴巴,不过更多的是因地震等因素而崩落或产生裂痕,植物在那样产生的缝隙中生根发芽,逐渐侵占了整栋建筑,代替人类成为新的拥有者,x1引了不一样的房客前来居住。

    建筑物内,家具、电器等各种物件要不是因人为或气候因素而严重毁损,就是因为抵抗不住时间的侵袭而粉碎脆化。

    本该热闹的街道被彻底净空,马路上别说车子了,就连本该行经於周边或生活在此的路人都难以撞见。

    不用去做猜想也能知道,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大多不是Si於战争,就是丧命於气候变迁造成的天灾,这个事实在如今的世界早已是常识的一部分。

    按照现有资料来看,Si伤最严重的是全球气候灾害严重程度突然飙升、被称作「灾变」的那段时间。

    即便有人幸运存活下来也不可能会待在这种地方,多半会跑去加入某个组织或团T以求温饱和安身立足之地,而不是像奏他们这样,刻意到处旅行、不愿固定自己的归所。

    独留下的水泥钢筋结构被无尽绵延的绿意所盘绕覆盖。

    即将消失於地平线的太yAn昭告着夜晚的到来,同时为可见之处披上澄红的薄纱,矛盾的在表现出生机盎然的同时凸显出世界如今的凄凉。

    类似的景sE明明不是第一次看到,奏却依旧会在夕yAn西下时为这样的画面感到哀伤。

    世界在自己沉睡之时历经了战争和天灾。

    许多人因此Si去,活着的人则不得不在努力生存的同时忍受失去重要之人的悲恸。

    没有赢家和输家,身在那个时代的所有人几乎都失去了一切。

    奏知道实际发生的事并不是自己这样三言两语就可以简单带过的,事实是更加残酷、更加痛苦的,所以她一直试着去了解,试图去哀悼,因为自己现在正站在他们的残骸和血r0U之上。

    但只是从他人口中听来、从存留下的文字去理解,终究还是无法让她和那些亲眼见证、亲身经历的人看到同样的世界。

    这并不是独属於奏才有的困境。

    所有幸运在全国cH0U选中获得名额、平安无事存活到现在的冷冻睡眠者们都有着同样的问题。他们都知道以前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样子,也知道是什麽让自己熟悉的世界不复存在,却无法真正明白将自己习以为常的世界摧毁的那些到底是什麽。

    和刚刚相反,这次奏深x1一口气,强制让自己逐渐向外溢出的负面情绪顺着气流回到T内。

    她将身旁带着黑sE纹路的魔方形改造电脑关机,连同接在上头的全息投影仪和耳罩式耳机一起放入脚边的後背包内,然後迅速抓起背包站起身,远离那个一不注意就会随落日消沉下去的自己。

    虽然这附近很神奇的没有任何具威胁X的动物出没,但从植物的型态就可以知道这里的异变状况不算轻,就算可用资源足够,一直在这个地区待着也难保身T不会出现状况。

    从地图上来看,这个城市离任何奏所知组织的根据地都有着一定的距离,有团T庇护的村庄和聚落在奏的印象中最近的也要徒步走上四天。

    但实际上,就算不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搬出客观事实来说服自己,那歌声所传递出的事物也已紧嵌入奏的T内,令她的心脏隐隐作痛而无法视而不见。

    即便不明白这个人为什麽要以唱歌的方式来传达,但她正在求救这件事已是无庸置疑。

    既然如此那就不可能置之不理了。

    扣好背包的固定带,带上面具,奏朝歌声传来的方向迈步前进。

    把收在口袋的挂耳式无线耳机带上,奏轻点两下耳机表面将其开机,之後直接开口:

    [LUKA。」

    在如此呼唤之後nVX的轻笑声随即出现,奏能轻易想像出她现在的那总是在微笑的样子。

    自LUKA出现在自己面前以来奏很少看过她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而奏也因此在与她的互动中了解到,就算露出的都是同样的笑容也不代表所抱持的心情一直都是一样的。

    怎麽了吗?奏。

    LUKA询问着奏,声音却不像是完全从耳机传来的,y要说的话更像是直直传入脑内。

    分明有着一样的音质和音量,但所有的介质好似无用所以被舍弃那样,呈现出一GU彷佛听着他人在自己T内低语的异样感触。

    传递过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分明有好好被脑袋所理解,但就是会打从心底的明白,这个声音和它的主人与自己打从本质上就有所不同。

    不过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时间的帮助下,反到与奏T内被磨合成一种独特且可接受的熟悉感。

    「你在很远的地方吗?」

    奏记得在自己开始作曲前LUKA有和自己说要去散步,但印象中她好像没说过自己会走多远。

    我看看喔~

    被这样回应後奏听到LUKA开始哼唱起自己一个礼拜前刚做好的新曲。

    LUKA作为别的世界SEKAI的居民,想要去到其他世界是需要仰赖某种事物来建立连结的,但那详细到底是怎麽的事物却如同DNA序列,每个人都有所不同。

    只谈概念的话,可说是和小学考试中「将有关连的两个选项画线连起来」那类题目一样简单,但因为现实却不一定有着可以连线的对象,所以发生机率一直都不怎麽高。

    对LUKA来说,奏某种程度便是她在这个世界相契合的另一个点。

    也因为这个连结的关系,LUKA就算不依靠追踪器或定位系统也能知道奏的位置,不过最重要的是能察觉她的心理变化。

    没有很远呢,走到你身边只需要十分钟,不过我感觉你正在移动,发生什麽事了吗?

    「我刚刚听到歌声,想去看看。」

    知道了,需要我先回到耳机里吗?

    「不用,先陪我过去就好,毕竟不确定会不会需要你的歌声,而且LUKA你不是b较喜欢维持原本的样子吗?」

    呵呵,也是,那我现在走过去和你汇合。

    「好。」

    结束了与LUKA的通话,奏用食指尖顺时针在耳机表面转了一圈。

    接收到指令的耳机立即投S出数个悬浮画面,奏一边走着,一边在讯息介面发送自己要去附近看看的讯息给瑞希。

    身旁的sE彩随太yAn的移动不断变化,讽刺的是,那却很可能是这世界少数不曾改变的事物。

    厚重的云层因光线的不足大多呈现灰sE,像是被汽车轮胎辗过的雪却又不会让人感到那麽肮脏,少部分靠近yAn光的云朵会带着些许的幽蓝和接近粉红的澄红。

    它们笼罩在上头,奏却不因那厚重而感到压抑,她反倒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心,y要描述的话,奏觉得这很接近被棉被所包裹的柔软,又或者是──重要之人盖在自己头顶、轻抚发丝的掌心。

    但那是永远不会再到来的往事。

    所以奏像往常一样,在这样的想法近一步往T内不可碰触的一侧延伸前将其用能埋没一切、隐藏所有的夜sE全部覆盖。

    独留下对那个歌声的执念,继续向前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