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节拍、毫无规则可言的类变形虫光影正在屋内每个人的脑中疯狂乱窜。
上城区的人把混迹於临烟区的居民们称呼为「菸鬼」,而当地的年轻人则索X自嘲地将经常派对集会的521号木屋称为「菸盒」。
负责全国电子菸供应链的华夫化学公司就建在此处。菸鬼们倒也不会对上城区给予他们的蔑称感到愤怒,毕竟这里的居民绝大多数在出生前就染上菸瘾,一岁婴孩摄取的菸油量可能b牛N还多。
今天李全白的计画一如往常,那就是整天泡在菸盒里。
住在贫民窟唯一的好处就是毒品取得容易。更不用提华夫化学公司的主工厂就在一旁,撇去监守自盗的内部员工卖给帮派的雾化零件和化学药剂,光从倾倒至河岸的废料中都能提炼出成顿的毒品材料。
话虽如此,华夫化学公司却在前些日子发出准备迁厂的消息,作为第一大毒窟的临烟区的美好光景即将不复存在。
好在毒虫的核心理念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梦任它碎。
破烂的皮革双人沙发上y生生挤了四个人,两男两nV。他们神情涣散,显然并不在乎彼此R0UT上的重叠,他们沈浸在近年流行的电子毒品「夸乐」之中。
夸乐是一种仅有小拇指指甲大小的微型机器人,谣传是某个地下组织的科技人员窃取了切堡科技的手术机器人技术制成。它会在侦测到粘膜後自动朝大脑前进,并跳过外在的知觉器官,以非传统的方式直接向大脑释出电子信号,使人听见躁动的音乐,看见蒙太奇似的幻灯片幻觉。
优质的夸乐会在电力耗尽前从口鼻中自动导航离开,而产地不明的玩意则可能变成塑胶垃圾,永远卡在脑袋瓜里。
不过,对於终日在菸盒中来去的人来说,产品是否劣质或许一点都不重要。
全白很幸运,他这天用的是好货。两个小时後,他在沙发上恢复意识,压住左边鼻翼,轻轻将夸乐从另一边擤出。
他身形枯瘦,双颊微微凹陷,一头乾燥如稻草的黑sE长发,细小的眼睛深陷在两个窟窿之中,高高挺起的鼻梁彷佛扞卫着作为人类脸孔的最後一丝尊严。
现在才下午三点。全白暗自希望时间能过得更快一些,事实上,他每天都在期待自己所存在的时间轴能忽然跳跃到Si亡的那一刻。他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幻想过无数次自己的葬礼,他会飘在空中,见证自己的屍T被殡葬工作者压缩成一颗小小的金属方块,接着永远住进地下室黑暗的柜子里。
他一面思考一面从桌上随手拿起半瓶没气的啤酒,在菸盒里边走边喝。
菸盒是一栋由木头构成的独栋小屋,加上夹层总共有三层楼。阿飞曾向全白说过,这里过去被政府列为一级古蹟,是第二次科技大跃进之前当地望族的宅邸。当然,全白一点都不相信阿飞的鬼话。
这里总是烟雾弥漫,毒虫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聚集於此,他们找到空位便倒头就睡,有酒JiNg或食物便拉上同伴一起分享,运气好的话还能趁机x1入一点传统毒品的二手菸。
走廊上,人们规矩地在走道边躺成两排,有人正准备x1毒、有人正在状态中、有人则神情恍惚,不确定是不是睡着了。全白总嘲讽这就像毒虫的列队欢迎仪式,他和几个自己叫不出名字的人打过招呼。
或许是受难得冒出头的太yAn的驱使,原本打算一整天窝在菸盒的全白最终还是走出屋子。
街道上很冷清,临烟区之中除去浑浑噩噩的毒虫与帮派份子外,几乎都是劳工阶级,他们是工厂流水线的组装员、W水池清洁员、运送zhAYA0与土方的司机、天坑的安检员。他们总是一大早就出门,直到晚间九点才陆陆续续回家。
全白的父母亦同,他们在统一区的人造胃工厂担任工人,那是极其肮脏的工作,一天到晚都要触碰试验用动物胃中的食物残渣以及清理医院送修的受W染的人造胃。
全白不想和父母一样把生命尽数耗在工厂的流水线上,退休後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度过余生。他想逃离临烟区,他计划过和朋友成立一间电子乐公司,负责提供上城区的奢华混蛋们各种感官娱乐。反正只要能和上城区扯上关联,无论做什麽都显得很高贵。
然而今年全白已经二十五岁,却连一个音符都没弹过。
临烟区的居民之中,和全白有相同思维的青年不在少数,他们将理想当作JiNg神毒品x1食,心中其实都在默默期待Si亡登门造访,毕竟,Si亡对於这些毫无作为的年轻人来说,b实现梦想要容易得太多。
全白望着飘荡淡淡白雾的街道,莫名燃起一GU想哭的冲动,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掉眼泪,因为三个月前他就已经把泪腺卖给地下组织,换取二十颗夸乐。
突然间,他感觉有人从身後抱住自己。不需要回头,他很清楚那是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存在,全白的nV友林衣依。
「你在等什麽人吗?」衣依问。
「在等你啊。」全白转过身,用力将衣依拥入怀中,他们在大街上亲吻彼此好一会,接着开始毫无目的地散步。
衣依是全白名符其实「捡到」的nV朋友。
三年前,华夫公司的产品仓库还不如此时戒备森严,全白便经常和三五好友一起去找高档菸弹盗卖,某次行动出了差错,一位到天台m0鱼cH0U菸的经理意外撞见前来偷盗的全白一夥,为了不被逮着,几人分头逃窜,而全白正是在躲避追击的途中发现了衣依。
正值严冬,一名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却只穿着件单薄的衬衫,畏缩在暗巷中与一群流浪猫取暖。古怪的光景g起了全白的好奇心,不过由於当下情况危急,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和衣依搭话,而是一头藏进垃圾箱中。
直到二十分钟过去,全白才敢探出头来,当看见衣依仍然和流浪猫窝在一块时,他的心中燃起一GU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欣喜。为了不吓到对方,他小心翼翼走上前,缴械似地慢慢脱掉夹克,Si命伸长手臂将衣物交给衣依。
其实衣依不愿意接受陌生人的好意,但迫於生理需求,还是伸出冻僵的手接下夹克。
「垃圾的味道。」衣依直言不讳地说。
「放心吧。」全白倒也不生气,「在这个区里,没人会闻得出来。」
两人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几周,全白每天都会竭尽所能找到乾净的食物,然後和衣依一起用餐聊天。连日的相处下,衣依渐渐对全白越来越信任,不久後便和他一起住进菸盒,日久生情之下,很自然地成为情侣。
时至今日,两人持续维持着情侣关系,也持续着三餐不继的日子。
如同今天,这对小情侣依旧无所事事,他们在小区内闲逛,累了就到老江电器行看免费的电视,不过老江虽为店主,但绝不是有钱人,商店中的电视并没有购买电信公司的广播机盒,因此只能收看九成时间都在播放广告,偶尔才会施舍似地播放一则节目的国有频道。
但五花八门的广告对於缺乏娱乐的贫民窟居民来说已经相当足够。大夥甚至经常在茶余饭後讨论有趣或拍砸了的广告,并揣测广告中介绍的全新的科技产品到底有什麽用途,跟自己买到以後会如何使用。当然,从来没有临烟区的居民真的在看完广告後购入产品。
老江同为临烟区的居民,自然了解大家苦中作乐的心情。他利用空余时间制作两张长椅,放在店门口方便大家坐着看电视。
今天全白和衣依来晚了,电器行的门口早已高朋满座。门口还有年幼的孩子不断指着萤幕乱吼乱叫,不免有些扫兴。
他们看过净宝自动清洁机器人以及抗抑郁电浆x1入剂的广告後,便决定打道回府。
「如果能有地方坐,就可以看久一点了。」回去的路上,全白忍不住抱怨。
「没关系,反正我没有特别喜欢看电视。」衣依拉着全白的手臂,跳过一滩水洼。
「衣依,你大概是临烟区唯一不喜欢看电视的人。」
「我是不喜欢广告。而且我就是这麽特别,你才会喜欢我啊,对吧?」
全白轻哼一声,接着把脸埋入衣依的长发里,狠狠亲了一口。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麽要对临烟区的居民投放广告?我们根本买不起那些产品!」全白说。
「我猜应该是科技太进步了,每天都有新的产品被发明出来。而市场上已经有够多制造商跟公司了,现在最缺乏的反而是消费者,所以才会没日没夜地播放广告助长销售吧。」衣依一边说明自己的想法,一边指着身旁公寓顶楼上大大的SoRa能量饮料光栅广告板。
「把我们灌输到满脑物质慾望,只会增加更多以金钱为目的的犯罪吧。」
「我不觉得政府在意贫民区的犯罪率,至少除了三十年前暴动的影像纪录外,我没有在这里亲眼看过警察。」
「我觉得政府不在意有关我们的任何事!不然他们就会选择把做广告的资源拿来帮助这里了!」
「怎麽帮助?」
「不知道,或许至少盖间医院?」
「哇!李先生今天还真是慈Ai!」
「好说好说。」
衣依忽然停下脚步,接着一头埋进全白的怀中,双臂使劲地抱住对方,彷佛分别前的最後一次拥抱。
「亲Ai的!你想勒断我的肋骨吗?」全白故意大叫,其实并没有那麽难以忍受。
「华夫化学公司要迁厂的事,也许是政府下的命令,对吗?它们终於愿意重视临烟区了,不会再把垃圾倒进我们的家里,居民们会得到更多工作,说不定还会盖一栋学校,不对——是四栋,从国小到大学。然後,大家就能一起变成更好的人了!」衣依从全白的怀中抬起头,对未来的向往几乎要从眼角溢出。
「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好。」全白笑着告诉她。
「但只要上面的人们愿意,不只是这里,整个世界都能变得更好。」
「衣依啊,今天特别慈Ai的人是你才对吧!」
李全白和林衣依深吻彼此,继续沿路打闹着回到菸盒。此时屋内有人刚醒,有人刚陷入不知药物还是自然造成的睡眠之中,不过无所谓谁在休息,尽管大吵大闹都不会有人投诉,因为这里的住客从来无法分清楚声音究竟来自於现实还是脑中的幻听。
两人回到交谊厅,迅速与破烂的皮革沙发融为一T,全白的好友阿飞此时也醒了,他偷偷m0m0地走到两人身边,变魔术似地从外套口袋中cH0U出一根长棍面包,看着永无止尽伸出的面包,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起点什麽了吗?」分配完面包後,阿飞问。
「天啊,阿飞,你三年来每天都问一样的问题!衣依都失忆多久了,她昨天没想起什麽,今天也不会,好吗?」全白将挡住视线的长发往後拨,接着狠狠咬下一口坚y的长面包。
「你没听过睹物思情吗?我们每天带点新玩意给衣依看,Ga0不好哪天她就能恢复记忆。快仔细瞧瞧这面包!」阿飞边笑边将面包往衣依脸上凑,傻气的动作逗得她咯咯发笑。
「睹物思情是这样用的吗?」衣依反问。
「别说那麽多了,快仔细看看这面包,Ga0不好你以前是上城区的西点师傅,经常上电视接受采访的那种。」全白语带讽刺地说。
「抱歉哦,我对面包没有任何感应。」衣依傻笑着摇头。
虽然众人对於唤醒衣依的记忆其实不抱一丝希望,但他们很享受这个猜想游戏的过程。他们无论猜想衣依过去在社会上扮演哪种角sE,都会套上「上城区」当作前缀词,一来是衣依和临烟区出身的nV孩确实有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二来是几乎所有菸盒里的居民,都对阶级跳耀抱持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要不是下流的天调组人员,什麽职业都好啦!」阿飞说。他们总是以这句话当作记忆恢复小游戏的句点。
「对啊,不知道他们找到恶魔了没。」全白跟着嘲讽。
「我不觉得那是个下流的工作,那就只是——一种职业,像是种菜、清理厕所,都只是为了一口饭,职业不分贵贱嘛。」衣依缓颊着说,她在三人之间负责好好小姐的角sE。
「衣依真的很善良呢。」全白边说边伸手搂着衣依。
「我是真心这麽想。」她咕哝。
「拜托,都2089年了,自从大跃进後,那个前联邦的什麽Ai迪生·图灵不是已经用数学证明了神鬼不存在吗?」阿飞说。
「笨蛋,是邦迪森,不是Ai迪生。」全白忍不住打岔。
「对,邦迪森,我刚就是这样说的。喂,我可不像你,有衣依这麽好的家教能帮我补充知识!」阿飞皱眉,他虽然自知不聪明,但没人喜欢被说笨。
「邦迪森提出的神与生命不等式,只是一个建立在假设基础上的公式,而且是用最简单的机率数学证明可控因素永远大於不可控因素,表示没有命中注定这种事,间接驳斥有神论。但那并不代表调查天坑是没有必要存在的工作。」衣依说。
阿飞和全白对看一眼,一句话之中明明全是中文,竟然这麽难以理解。
「但没有恶魔是不争的事实啊,衣依,你有在半夜上厕所的时候见过恶魔吗?」阿飞话锋一转。
「没有。」
「你有在电视上看过恶魔吗?」
「嗯,没有。」
「对嘛!一群人调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整天坐领乾薪在上城区吃好喝好的,b卖空气的保险业务还要下流。」
「但调查恶魔不过是民间的谣传,他们的工作报告都和在天坑工作的安全X有关,阿飞,你是个容易相信谣言的人吗?」
「对啊,我最容易听信谣言了,我超级相信脱衣舞酒吧的小姐收再多钱也绝不卖身。」
辩论到此,大家又笑了出来。有关天坑的话题实在很难得出结论,用一个粗俗又矛盾的笑话收尾实在再好不过了。
用完简单的一餐後,三人躲到顶楼cH0U起珍藏的大麻。他们不得不避开众人的耳目,因为现在绝大多数的农地都在天坑之中,就算有部分土地归属於私人企业,也必须受到政府的严格管辖。因此作为列管品的大麻成了十分稀有的娱乐用草本植物。
阿飞虽然住在菸盒多年,但他的抗药X却毫无长进,不管使用哪种毒品都是马上倒头就睡,少少的剂量就能替大脑买到云霄飞车的门票,不少人羡慕地称他为皇帝T质,省钱又省事。因此不意外地,阿飞cH0U完两口大麻後便坠入梦乡,剩下小俩口独处。
「衣依,你有读过《人类愚蠢学》这本书吗?」cH0U着大麻菸,全白感觉灵魂上升到新的高度,他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但至少他现在不想思考太世俗的事,例如明天的早餐该怎麽解决。
「我不确定——毕竟我有一大段记忆空白。」衣依吐出一层淡淡的烟雾,反问,「那本书怎麽了吗?」
「我有一次在电器行鬼混时听到的,几名自称学者的人在节目上讨论这本书,他们先是说到更古早的时候,很多人会研究炼金术和黑魔法,接着又说在发现天坑以及邦迪森发表演讲之前,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天上有个老家伙会拿望远镜观察世间的一切,而神会因为虔诚程度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全白说。
「唔,那就是有神论的定义的样子。但我想不通,人类要怎麽向不存在的东西证明自己很虔诚?需要在某种神明认证的跑步机跑一百公里吗?还是——」衣依一脸不解地点了点菸灰。
「好像不管是哪个宗教都会透过祈祷表示自己很虔诚——祈祷就是对空气说话还有许愿的样子。」全白接着解释,「而且还有很多大规模的组织支持不同神明的崇拜活动,连政府都有参与,不觉得真的很神奇吗?」
「确实很神奇,至少我完全没办法想像去相信一个看不到、m0不到的人,而且还要向祂——你说那个字是什麽来着?」
「祈祷,希望我没念错。」
「对,祈祷,意思是许愿吧?那不就好像躺在床上发懒,希望牛排忽然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一样吗?太不合逻辑了。」
全白靠向椅背,放松全身的筋骨。他高高抬起头,接续话题似地寻找那个拿望远镜的老头,不过除了灰蒙蒙的天空,什麽也没看见。
「衣依,我不是想W辱你是个傻瓜——当然,你有时候确实傻得可Ai,但我以为你心中的某块会相信神存在。」
「你这样说就是在W辱我是个大白痴啊!我怎麽可能相信!」
「毕竟你经常帮那些Ga0天坑调查的家伙说话啊。」
衣依沈默了好一会,接着深深x1入最後一口大麻。
「我只是觉得,各行各业都有它的存在价值罢了,而且他们在调查恶魔的事根本毫无根据,仅仅因为谣言就被从上城区到贫民窟全T唾弃,实在太可怜了。」她扔掉焦h的菸尾,若有所思地说。
「那他们究竟在天坑里调查什麽?」
衣依的眼珠子在眼窝里咕噜地转动,她yu言又止的行为,全白早已司空见惯。衣依曾解释,她在失忆後,脑筋有时会突然转不过来,需要更多时间消化别人的文字,转换成自己能理解的讯息。
「毒品!」
阿飞忽然大叫,着实把两人吓了一跳。
「什麽鬼?」全白瞪着他。
「我差点忘了,正武帮说他们有一批新毒品可以给我们试用,你明天陪我一起去他们的地盘领吧。」
当地的帮派经常把菸盒的居民当作白老鼠,测试自行研发的毒品,反正菸鬼们就算饿肚子也要x1毒,自然是不会拒绝。完美的双赢局面。
「听起来很危险。」衣依轻声对全白嘀咕,但并没有阻止对方的意思,因为她同样需要毒品才过得下去。
「是很危险,但我们非得这麽做不可。」全白的微笑配上凹陷的双颊,实在很难给人带来安全感,不过对於衣依来说倒也足够。
他勉强撑起身T轻吻衣依的额头,接着瘫软地躺回沙滩椅。
如果祈祷就能得到无穷无尽的毒品,那该有多美妙。全白幻想起如雨点般坠下的胶囊药丸与夸乐。他再次抬起眼睛,在空中搜寻神的身影,一边在心里默念——
神啊,祢听得见吗?我们需要更多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