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盛乐上海:白玫瑰的绝调(全) > 第二十六章〈云开之日〉
    隔天一早,林泽、小倩与周慧芝来到病房。

    晨光斜照进病房,病床上的姚月蓉却眉头紧蹙,神情明显不悦。她双手交握,SiSi拽着被角,眼神里不再是昨日的茫然,而是一种近乎压抑不了的怒气。

    「月蓉姐,你怎麽这麽生气?」小倩小心问出口。

    「小林、翠香……你们评评理。」

    「怎麽了?」

    「她怎麽可以那样?」姚月蓉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些激动,声线微微颤着,「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

    林泽与小倩对望一眼,顺着她的情绪问:「你是说……谁?」

    「陈志远啊!」她气得直坐起身,眼里燃着未熄的火。

    姚月蓉深x1一口气,重新整理情绪,继续说:「你们知道吗?我之前偷听过明珠和陈志远说话……他们居然……曾经在一起过。」

    三人都沉默了,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而且,明珠才刚回来,他竟然……他竟然写了一整篇头版给她,还说什麽她声音恢复得多麽快、多麽惊YAn,根本没提曼丽……」

    姚月蓉仍气头未过,眼中泛着不甘与愤怒:「他们以前多好啊……曼丽姐多照顾她,她们唱戏时,明珠一句忘词、曼丽就能马上帮她圆回来……後台有什麽好东西,曼丽第一个就想到她……」

    她语气一顿,随即又一声冷笑:「结果她一回来,就把曼丽姐的版面抢光了,所有通告、主唱场次,统统给了她。还说什麽嗓子终於养好了,这次回来是为了正式复出……」

    姚月蓉语速越来越快,像是那些压在心头多年的不平与委屈终於有了出口。

    「那些报纸写得可真好听,什麽沉寂一年半载,声音如初,什麽凤凰还朝……你们可知道,这段时间曼丽姐演出明明最稳,观众场场都爆满……那时她一回来就说嗓子好了,还说自己是叶先生安排回来的——明明曼丽已经接下那些通告了,最後却y生生被换掉。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就知道,照这样下去,主厅的戏也迟早不是她的了。」

    她的声音颤了,双手攥紧了被角:「曼丽姐嘴上不说,可是我知道,她在意得要命……她每天都还是笑着,还是说明珠唱得好,可我知道她晚上会偷偷一个人练声,声音哑了还不肯休息。」

    小倩咬着唇,低声道:「为什麽要那样对她……」

    姚月蓉望着她,忽然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因为她叫明珠。」

    「她是叶庭光的人。」

    「叶庭光……是我们剧团那位投资人吗?」林泽敛起神情,故作困惑地问。

    「对啊,」姚月蓉语气里透着几分忿忿与无奈,「盛乐门很多事,都是他一句话定的。别人巴不得求他一场资金,明珠呢?他什麽都肯为她铺好,还把她当……」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似乎自己也察觉说得太多。

    小倩忙接话:「当什麽?」

    「你们不知道,她背後站的是谁……那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

    她的语气转冷,也像是将心门关了起来。

    林泽收敛神sE,不再追问。小倩也只是轻声说了句:「原来是这样,谢谢你愿意跟我们说这些。」

    姚月蓉没有回话,只靠在枕上,闭上眼睛,彷佛疲惫已久。

    病房再次归於寂静。林泽与小倩退到角落,与周慧芝低声交换眼神。

    那句话——「她是叶庭光的人」,像是一枚沉甸甸的种子,种进了三人心中,迟早要发芽。

    三人面面相觑,那些他们原本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的矛盾,现在正在这间病房里,一点一点被姚月蓉还原成血淋淋的现实。

    但最重的一句话,姚月蓉还是没说出口。

    她是他的nV儿。

    而他们知道,不能现在b她想起这一切。

    —————

    午後的岭海大学,天气YY的,云层低沉。

    周慧芝将办公室的门反锁上,三人坐定,一时无人开口。茶水未热,空气里只剩纸笔翻动与笔触划过纸面的声音。

    林泽在白纸上画出一个简单的时间线,口中低声念着:「明珠回来後——记者头版、通告重排、版面换人,主厅预备换角……」

    小倩边听边写,补充道:「姚月蓉说,陈志远原本对苏曼丽非常好,但明珠回来後,一切都变了。而且她还偷听到——」

    「明珠跟陈志远,曾经在一起过。」周慧芝接话,神情凝重。「如果这是真的,那两人之间的恩怨恐怕不只舞台上的争夺。」

    「还有一个人不能忽略——叶庭光。」林泽补充,「姚月蓉说她是叶庭光的人。这句话的重量不只是被栽培,而是……拥有特权。」

    「而且可能是血脉。」周慧芝望向小倩,「你之前有怀疑过吧?她是他的nV儿。」

    「但我们只看过照片。」

    「姚月蓉还不知道这一层。她的记忆卡在十八岁以前,很多事对她来说,都是正在发生,」周慧芝沉声说,「也就是说,在她的时间里,明珠刚回来,苏曼丽还在……」

    话说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了。

    他们知道,那段时间不会太久,却是导致剧变的关键。

    「她提到明珠复出,是以嗓子养好了为理由,但也说她之前离开,是因为喉疾未癒。」林泽说,「这种说法根本就有问题——如果真是什麽喉疾,怎麽可能复出时声音b以前更稳、更亮?」

    「Ga0不好根本不是生病。」周慧芝分析,「是被安排离开,然後换苏曼丽上位,等时机成熟,再让明珠回来收割成果……」

    「那曼丽怎麽办?」小倩喃喃问,「姚月蓉说,她还在偷偷练声,明明知道自己被边缘化,却还是撑着。」

    林泽低头,在笔记上画了一道长线,接着若有所思地抬头说道:「这麽说起来……也就能解释,为什麽我们查不到他们交往的证据了。」

    小倩一愣:「你是说——曼丽跟陈志远?」

    林泽点头:「对。我之前一直好奇,他们要是真有过感情,怎麽报纸上一点风声都没有?现在想想,并不是没有……而是他们根本不打算让人知道。」

    「曼丽的个X本来就不Ai张扬。」小倩轻声说,「陈志远又是记者,最清楚什麽该写、什麽不能写——要藏这段情,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难。」

    周慧芝望着白板,语气沉静地补了一句:「……但这种事,也未必真能藏得住。我想圈内人多半心里有数,只是不说。毕竟戏要唱给外人看,日子得留给自己过。」

    林泽应声:「难怪我们之前只能靠猜,现在姚月蓉亲口说出来,才算真正实捶了。」

    三人对望,神情更沉了几分。灯光映在白板上,斜斜投下一排文字与箭头,这张情感与利益交织的网,正逐渐拼凑出真相的轮廓。

    —————

    次日上午,三人再次来到医院。

    病房的门半掩着,透出一缕缓慢的声音——不是对话,而是一段不太完整的旋律,若有似无地飘在空气中。像是谁在轻轻哼唱,又像一场迟到的梦,绕着门缝悠悠地散出来。

    周慧芝伸手推门,动作格外轻。

    只见姚月蓉靠坐在床头,身上搭着毛毯,双眼微闭,唇间正无意识地哼着一段旋律,音sE虽不甚清晰,却饱含情绪。

    「春深雨细落桃枝,半抹胭脂染旧衣。谁携红伞过长亭,乱花飞絮不胜悲——」

    周慧芝一愣,立刻辨认出这首曲目——那是《乱红》,盛乐门後期最具代表X的曲子之一,外界普遍认为是姚月蓉的代表作。

    可姚月蓉现在哼唱的,不是後来公开演出的版本,而是那份更为细致、隐忍、充满余韵的早期旋律。她的记忆,似乎仍停在练功房里,那个教她这首歌的人还站在她身边、手指轻点她肩膀纠正节奏的时候。

    听见他们三人靠近,姚月蓉这才睁眼,看见三人,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

    「啊……你们来啦。」

    她停了几秒,像是才想起什麽,拍拍身侧的被子示意他们坐下。

    她语气亲切,像是与几位熟识的剧场後辈寒暄。

    「这首歌啊,是曼丽姐教我的,前些日子她还边唱边改……我那时刚开始学,还唱不稳,老走音呢。」她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泛着光。

    「现在我也开始演出了,虽然还在副厅,排练也多是临时场,但能站上台,还是很开心。」

    她语气轻松,像个刚拿到小角sE的新人,嘴角压不住地上扬,「曼丽姐说过,这首歌以後很适合我唱……她说我声音清亮,唱起来b她还要匀净些。」

    说到这里,她语气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麽,眼神稍微暗了几分:

    「不过她最近总是累,有几场戏排完回後台都不太说话,只是静静坐着擦脸……我问她怎麽了,她只说天气闷,可我总觉得她……有心事。」

    小倩上前一步,拉了拉姚月蓉的毛毯,轻声道:「你多想了。曼丽姐她……或许只是太累了。」

    她笑着想安抚对方,口气刻意维持在角sE里的天真模样,却也藏不住一丝心虚。

    姚月蓉偏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立刻附和,只是淡淡道:「你还不知道吧……最近剧团里闹得很凶。」

    她语气不急,像是随口提起什麽小事,但那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让人心惊的不安。

    「听说报社那边出了点事,志远哥最近都不太常露面了……有些人说,他可能保不住原来的位置。」

    她说到这里,语气一顿,眉心微蹙:「曼丽姐那天还特别去找他,也不知道谈了什麽。反正从那天开始,她排练总会一个人躲着练……」

    三人闻言,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

    这些消息对他们而言并不新奇,却从一位亲历者口中听来,宛如站在历史崩塌的边缘,能嗅到空气里的尘土味。

    姚月蓉低头轻声补了一句:「她是叶先生的人……自然不怕这些。」

    小倩小心开口:「可曼丽姐……真的甘愿让出那些场次吗?」

    姚月蓉没立刻回话,只是靠回枕上,闭上眼,嘴角竟浮起一点微弱的笑意:「曼丽姐啊……她是那种就算心碎,也不会让人看见破口的人。」

    她垂下眼帘,声音变得轻缓:「那天她教我《乱红》的时候,说得可随意了,说什麽你学着玩玩也好……可她唱得b我还认真,一个转音都不肯让我混过去。还说,如果哪天她唱不上去,就让我接。」

    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毛毯边缘:

    「她的戏……是不是要被换掉了?」

    这句话极轻,但听在三人耳里却如落石划破水面,激起一层又一层回音。

    —————

    午後,三人围坐在周慧芝的办公室,桌上摊开着几份泛h的稿纸复印件。

    「你们还记得这篇稿子吧?」周慧芝从资料夹中cH0U出那张略显泛h的影印纸,轻轻拍在桌面上。

    林泽与小倩同时点头,那是几周前她给他们看的——未曾刊出的文稿,一篇署名陈志远的长篇专栏,标题简单却醒目:《旧梦新声——谈明珠的归来》。

    「那时候我只觉得这篇文章文字动人,可惜没刊出。」小倩低声说,「但现在再看……它根本是一把火。」

    「而且不是普通的火。」林泽接话,望着那纸上熟悉的笔迹,「他是想替明珠翻案——这种站台,不只是风险,而是立场。」

    「立场错了,代价就会来。」周慧芝语气不重,但语意如石落深水,「叶庭光当时是《上海文艺报》的主要资助者,这篇稿子一出——虽然没刊出来,但消息走漏了。」

    她翻开一份附注着蓝笔标记的会议记录副本:「这里,撤资理由写得很委婉:报社方向与原先合作期望不符,资金暂缓拨付。但实际上,就是断得非常果断,没有转圜余地。」

    「报社接着出现一段时间的混乱,专栏重排、主编栏空、旧稿搁置……」林泽边说边将这些线索写在白板上,「这些动荡,全部集中在1933年十月前後。」

    「跟那篇平反稿完成的时间完全吻合。」小倩低声补充,「那段时间,陈志远应该是最挣扎的。」

    「而且也是他跟曼丽……走到尽头的时候。」周慧芝补了一句,语气极轻。

    三人沉默片刻。

    林泽慢慢拉出时间线,在报社风暴与明珠复出之间画了一条关键连结:「所以说,是这篇稿子,让叶庭光出手了。报导没刊,但杀伤力仍在。」

    「明珠遭排挤、平反报导、叶庭光撤资、报社动荡、资金回笼、感情破裂……所有事情几乎都集中在同一段时间。」

    「那段时期,报社本来还有点声音,但很快就静了。」周慧芝说,「我查了,那几期之後,几个原本负责艺文评论的编辑都没再署名过——好像有人被调走了,也好像有人自请离职。」

    「可後来资金又回来了不是吗?」小倩皱眉。

    周慧芝目光微动,没有正面回答,只淡淡道:「报社能撑下去,不代表没有人付出代价。」

    她又将几份副本推到两人面前,是後来的几篇社论与改稿:「你们看看这些内容的语气……立场转得很微妙。」

    林泽翻看几页後,低声说:「风格变了。像是……妥协过後的声音。」

    「有些话,不适合写进记录里,但你们能读得出来就好。」周慧芝合上资料夹,声音也像盖上一层尘,「当年留下来的,不只是文字而已,还有那些没有被说出口的决定。」

    小倩翻着桌上的资料,忽然停下动作,像是想起什麽:「对了……你们记得那期《夜声慢》副刊吗?」

    林泽也一怔,目光从笔记抬起:「我也正想到那个——上次你不是给我们看过?」

    「嗯。」周慧芝已明白他们的意思,从cH0U屉中熟练地cH0U出那本薄册,放在桌上。「你们再看一次,这一期——特别不一样。」

    她翻到熟悉的一页,那曾令他们印象深刻的版面赫然出现。

    一整期的《夜声慢》副刊,没有戏评,没有新作介绍,通篇只刊了三首诗。全是关於分别的,署名统一为——Z.Y。

    三人同时沉默。

    他们当初读到这些诗时,只觉得文字克制却情感饱满,像是某场情感终结後的低语与残声;如今再看,已然能对上时间与情绪的脉络——那就是报社风波刚起、陈志远沉寂前的最後一声私语。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某种私人的告别。」林泽低声说。

    「而且刊登时间也对得上。」小倩指着左上角的日期,「就是他们出事之後的那几周。」

    「Z.Y.……就是陈志远名字的缩写。」林泽望着那泛h页面,喃喃道,「他是记者,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署名会被人看穿。但他还是写了,还是发了,也许……就想留下点什麽。」

    「留给她看,或者——留给自己一个交代。」周慧芝语气轻得几不可闻。

    三人静静望着桌上的那篇《旧梦新声》、几则未刊的社论草稿,以及那期《夜声慢》的诗稿。时光彷佛再次渗出其中,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无法明说的心思与选择。

    那不是告白,也不是抗议,只是一封寄不出的信,一段决定不说出口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