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星期後,明珠修养好身T,重新出现在盛乐门的後台。
她一身米白sE丝缎旗袍,发髻利落,妆容淡雅,眉眼间却b以往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她一踏进门,众人便惊喜迎上,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明珠姐!」
「你终於回来了,我们都以为……」
「还以为你要退出舞台了呢!」
明珠微笑,声音温柔而淡定:「怎麽会呢?不过是嗓子出了点问题,之前认识的一位长辈担心我一个人撑不住,替我安排出国去调养一下。」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众人,笑容不变:「这次回来,是专程来和大家道别的。」
苏曼丽也走上前来,轻声说:「那你要好好保重。我们都很想你呢。」
明珠转头看她,笑得更加温婉,却在那一刻,心底升起一阵说不出的寒意。她曾无数次设想与曼丽再见的情景,有难堪的、有悲壮的、有撕破脸的,唯独没有像现在这般——如此淡漠,如此计算。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怨曼丽。曼丽没有做错什麽。但她无法不怨。
她怨她太耀眼、太得人疼,怨自己曾经用尽力气扶持的人,最後却变成了站在她位置上的人。
她更怨,在她最低cHa0、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曼丽竟还笑着来关心她,语气温柔得像是在施舍。
明珠收敛心绪,仍旧亲切地笑说:「曼丽,你最近的演出我有偷偷看报纸,写得很好喔。」
「哪里……」曼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你唱得b较有神。」
「我只是运气好,能休息一阵子罢了。」明珠语气轻柔,眼神却锐利地看着她,像是在心底悄悄刻下一笔。
一旁的姚月蓉倚在角落,静静观察着眼前的互动。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两张明明仍在互相寒暄的笑脸之间,似乎多了某种她无法说清的冰冷距离。从前,她们的语气里有光,如今却像是一场排练过的戏。
「那你什麽时候出国啊?」有人问道。
明珠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笑容如旧:「今天下午的船班,等一下就要去码头了。」
「这麽快?」另一位姑娘惊讶出声,「我们还以为你至少会多待几天呢!」
曼丽也皱起眉头,微微往前一步:「怎麽这麽赶?我还想……好好跟你道别呢,哪怕只是一起喝杯茶也好。」
明珠眼神柔和地看向她,嘴角弯出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笑容:「曼丽,缘分这种事啊,有时候就是仓促一点才让人记得深刻。」
她停顿了片刻,语调温柔,却不容质疑:「再说了,我只是暂时离开,总有再见的一天。」
她望向在场每一人,语气轻柔却透着某种异样的笃定:「我会出国一段时间,好好把身T养好。到时候,希望大家还记得我。」
她笑着说完这句话,语尾那GU稳定到近乎冷冽的自信,让几个人不自觉地对望一眼,笑容里多了一丝掩不住的迟疑。
姚月蓉目送明珠的背影离开,心中却升起一GU说不出的寒意——
那不是一个准备告别的人会有的神情。
那是,一个准备夺回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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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编辑部仍弥漫着昨夜残留的墨水味与咖啡香,报童们刚将热腾腾的印刷品送出,日班记者三三两两地进门,办公室内电话声此起彼落,一如往常地忙碌着。
陈志远提早到来,外头雨还没停,长风衣Sh了半截。他拎着公事包走进内部排版区,脑中还在思索昨晚那篇为明珠写的专文,怎麽铺排角度最能重塑她的声势。他明明亲自校对,亲自核稿,也亲手送进最终的发稿栏。
可他翻遍了桌上的样刊、编排清册,甚至副刊试印的样本,也没见到那篇报导的影子。
「副刊、主版都没上,怎麽回事?」他压着语气问,眼神却冷了下来。
他是主编,明明亲自签发、排版,怎麽会像是从来没存在过?
副编原本正和排版组对照页码,闻言神sE一僵,转过身来。
「稿子……後来被搁了。」他语气闪烁,像是早就预期这一问。
「搁了?为什麽搁?我签过的稿,没理由连通知都没有。」
陈志远的语气开始染上寒意,指尖已不自觉地捏紧了那张空白样纸。
副编吞了口口水,神sE为难地低声说:「我也是照流程办事的……只是有人传话下来,说那一版先别动。」
「谁传话?」他步步紧b。
副编眼神一闪,语调变得极轻:「这种话……志远哥,你也知道,不是能问的。」
陈志远盯着对方,沉默了数秒。报社内部那种「潜规则式的模糊话术」他不是不熟,只是这一次,它压得b以往更沉,沉得他指尖微颤。
「我是主编,连我也不能问?」
副编低头苦笑:「主编也要看是谁的稿。」
他没再说下去。可那句话的尾音像刀一样滑过纸面——不是谁的稿不能登,是谁的名字不能碰。
陈志远望着眼前那份空白的副刊版,指节泛白,心里开始涌起一GU不祥的预感。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未等人反应,叶庭光已率先推门而入。
他身穿笔挺西装,手杖敲击地板的节奏宛如军靴踏地般坚决而冷冽,气势如山般压迫整个办公室。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空气凝滞,所有人无不自动低头装忙,生怕被这道冷峻的目光扫中。
叶庭光身旁紧跟着两名身形挺拔的随从,一身黑衣,表情冷峻,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
他一步一步走向陈志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彷佛这整间办公室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陈主编,还真是热情。」叶庭光站定,目光锐利如刀,「擅自替人发声的习惯……你倒是一点都没改。」
陈志远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怒意,但语气依旧克制:「我只是想问一件事。为什麽我昨晚亲自挂号送印的专文,今天却连影子都没有?报纸是谁改的?」「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叶庭光冷笑一声:「那不是你能碰的名字。」
他走近一步,拿起桌上那一叠原稿,不经意地翻了两页,嗤道:「兰心下午就会出国,这是我安排的,也是她亲口答应的。这段时间,她不该再被任何报导g扰视听。你现在做的一切,只会让她走得更难。」
「兰心?」陈志远眼神一沉,「她现在是明珠。」
「兰心还是明珠都无所谓。」他语气忽转,透着某种病态的自信与骄傲:「等她回来,她会是整个舞台上最亮眼的那一个。至於你们这些人,不需要懂,只需要闭嘴。」
陈志远眼神锐利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可你的人却放任《时代艺闻》发那种恶意的东西。赵若亭写的报导,你真看不见?」
叶庭光挑眉一笑,神情Y冷:「我允许他写,因为那篇文章写得很准。你以为你是在为她讨公道,实则暴露了她曾经的破绽。别自以为情深义重,她不需要那种廉价的同情。」
他忽然停顿,话锋一转:「还有,谁允许你擅自替兰心安排场次?让她重返舞台,是你决定的,还是报社总编室的集T意见?」
陈志远沉声答道:「那是她该得的机会。她当晚的表现,谁看了都知道值不值得——」
「你以为我是在质疑她吗?」叶庭光打断他,声音骤冷,「我是在保护她。我这麽做,是为了让她在真正该发光的时刻无人能挡,而不是沦为你们内部斗争的工具。」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几乎无声的冷笑:「你和你的nV人,还真是一样愚蠢。装作纯粹、装作高尚,却什麽都看不清楚。她不是也来求过我吗?说得好听,是为了明珠,但我看……更像是在替自己找台阶下。」
陈志远眼神骤冷:「你少拿她来讲话。」
叶庭光笑意不减:「怎麽?舍不得?可惜啊,报社是我投资的,不是你们谈情说Ai的地方。」
语毕,他转身拄杖离去。走到门边时,他头也不回,声音却刻骨:
「你想帮谁,就看着谁怎麽被你害得越陷越深。」
门「喀」的一声阖上,余音未散,室内空气仿佛凝成一块。
陈志远盯着那份未发出的专文,指节微微发白。他知道,这不只是一篇稿子的消失,而是某种更深的、无声的战争,正在悄悄成形。
窗外风起,报纸边缘轻轻颤动,像是一场风暴正悄然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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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风大,海面Sh气裹着咸味,混着煤油与铁锈味道,在空气中闷闷地飘着。天sE尚未全暗,日光渐淡,港边停靠着几艘远洋轮船,货物正在装卸,汽笛声断断续续地响。
叶庭光站在岸边,手杖稳稳杵地,西装一丝不苟,尽管风吹乱了他的发丝,他的神情仍毫无波动。
明珠站在他身旁,一身深灰sE呢绒长大衣衬得她格外清瘦。她戴着浅驼sE手套,指尖紧握着小巧行李箱的拉柄。
「你还是不一起走?」她忽然开口,语气很轻,像是随口问问,却又带着某种试探意味。
叶庭光侧过头看她,声音一贯平稳:「我暂时走不开。上海还有些尾巴要处理——也包括你回来後,要站上哪个位置,我得先帮你清好场子。」
明珠微微一笑,垂下眼睫,看不清神情:「你总是安排得妥妥当当,叫人没得选。」
他没说话,只是注视着她。片刻後,他语气平静地补了一句:「你就安心静养,等你回来的那天,我会让所有人只记得你一个人的名字。」
明珠抬头,望着港边冉冉升起的烟雾,视线穿越码头,落在那些模糊的船影与蒸汽之间。这片港湾她曾经来过无数次,送人,等人,也曾幻想着某天自己能从这里启程,带着真正的名字与舞台,堂堂正正地离开——
她的心却早已冷透。
「你知道吗,爹——」她停顿了一下,那个称呼从唇边吐出,像是隔了好几年才重新找到出口,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
叶庭光神情微动,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自从十八岁那年离家後,明珠便再没这样唤过他。
哪怕是後来他亲手将她从泥泞里救回,费尽心力安排她进盛乐门,给她舞台、给她名字,在她口中,他也始终只是「叶先生」——她宁愿做个旁人,也不愿承认这条血脉的牵连。
「从前我以为,认了你,就会被关进你规划好的笼子里。」她语气平稳,却b风还冷,「现在我发现,原来你那笼子……从我一出世就盖好了。」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
叶庭光没说话,脸上没有波澜,手却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下手杖。
明珠转过身,眼神穿过他,落在远方码头的旗帜与灯塔间。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语气轻得像雾一样飘过来:
「等我回来,我要他们亲口说——没有我,这一行,什麽都不是。」
叶庭光静静望着她踏上甲板的身影,那抹背影如今已全然陌生,不再是那个曾哭着问他「为什麽不能叫你一声爹」的小nV孩。
白烟翻涌,汽笛长鸣,傍晚的海风携着cHa0声将一切推远。他独自站在原地,未曾挪步。
那声「爹」,来得太迟,却准——不是认同,而是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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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缓缓驶离码头,天sE更暗,海面渐沉。
叶庭光静立许久,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他终於移开目光,转身朝车队走去。
随行人员替他开门,他未急着上车,而是站在原地,朝身旁一名黑衣男子低声吩咐:
「报社那边——」他语气不疾不徐,「帐该清的,也差不多了。人情可以留,但不必太多。」
男子微微颔首,无声记下。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灯旧了就换,别太恋旧。让他们明白,风向从来不是写几篇稿子就能定下的。」
语毕,他终於上车,车门关上的一刻,夜sE已沉,远处海平线浮起最後一道冷光。
车子缓缓驶离码头,卷起一地灰尘与Sh气。叶庭光坐在车中,目光未动,只是低声自语般说了句:
「我已经给过他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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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那篇为明珠而写的专文,经过再三增修、排版、校对,连副标题都反覆斟酌过,却终究没能见刊。
夜sE沉沉,报社内只剩零星几盏灯还亮着,纸页被风带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像是在翻过什麽被封存的过去。
陈志远靠在椅背上,目光凝视着天花板某处,像在静听时间滴落。他身旁的桌上,仍摊着昨晚那篇已排好的稿件,标题未删,名字还在,只是——终究无人看见。
他没注意到,门早已被人轻轻推开。
曼丽站在门边,一身风衣未褪,目光静静落在那张桌案上。那上头熟悉的笔迹,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还在想她的事?」
陈志远微一侧身,才发现她进门,不知该说什麽,只嗯了一声,低低地。
曼丽走近几步,在他对面坐下。她没有开灯,只任由那盏台灯将两人照得一明一暗。
「她下午就走了。」她语气很轻,像是要斟酌措辞,「自己说的,会去调养一阵子。」
陈志远轻声反问:「你怎麽没跟她多说点什麽?」
「她给得起的温柔,我不一定承受得起。」曼丽顿了顿,又道:「她很冷静,几乎没和谁道别。只是笑着说,等她回来,希望大家还记得她。」
他垂下眼,沉默良久。指尖不自觉地按着那张稿纸边缘,像是在压住心头某种不愿显露的情绪。
「她不该走的。」他低声道,声音压得很深,「至少,不该这样被送走。」
曼丽没有立刻接话,只将目光投向那张未寄出的照片——那是她与明珠在盛乐门後台的合影。她轻声说:「我们那时候都还不懂什麽是选择,只知道要努力撑住那盏灯,不让它灭了。」
陈志远微一抬头,正对上她的眼神,那眼里有种不说破的共鸣。
电话忽然响起,两人同时被拉回现实。
他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排版组的声音:「主编,明天头版空了一块,您要换上赵若亭那篇政论稿吗?」
他眉心微蹙,声音沙哑:「那篇……不是说不发了?」
「现在又说可以了。上面还要我们标明自由投稿,不代表本报立场。」语气里透着无奈。
他挂了电话,什麽都没说,只轻轻将明珠那篇稿子折好,夹进cH0U屉最深处。
他沉默两秒,低声道:「放进去吧。」
电话挂断的瞬间,空气像被cH0U了一层薄膜。
曼丽侧头看着他,柔声问:「怎麽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把那篇属於明珠的稿纸叠好,塞进cH0U屉最深处。动作很轻,却像是在关上一段再也回不来的声音。
「没什麽。」他语气平静,像什麽事也没发生过。
她看着他侧脸,眼神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事。
就在她想再问时,他忽然起身,走到她身旁,将她轻轻抱入怀里。她一惊,本能地微僵了一下,但没推开。
他的手臂收紧,额头抵着她额角,落下一吻。
那个吻极轻,几乎没有温度,却像是一个人悬崖边最後的着力点。
曼丽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让自己静静靠在他怀里。
她知道,那不是Ai的表白,也不是安慰的回应,而是他在这场无声崩塌中的唯一慰藉。
灯影摇曳,墙上的影子一高一低,像两个刚刚从风里捡回来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