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南京东路雾气未散,街面才刚被雨水洗过,积水在路缘反S着微弱的光。报社的门早早开了,里头传来打字机的声音与翻动报纸的窸窣。陈志远坐在办公桌前,眉头微皱,手指轻轻抚过新一期的样刊。
这几天的工作逐渐进入常规,他的生活步调也像报社的运转一样,缓慢、沉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每天早上,他都会带着些微的期待,等待报社的例行编辑会议。这些会议其实很少有什麽重大的决策,通常只是对於当日发稿的内容进行简单的讨论,然後大家散去,各自继续自己的工作。这种工作方式让他感到舒适,没有太多g扰,却又让他有点空虚。
今天的会议前,他依旧没有心情翻阅那一大叠来自剧场的演出评论稿,笔停在了稿纸上。他的心思,早已飘远。窗外透进了些微yAn光,他眯起眼睛,对着光线沉思。
「总编,今天的会议临时有点变动。」李文浩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叠稿子,打破了陈志远的沉思。
「这次编务会上,主笔组提议增设一栏关於时局社评,可能会多谈点社会议题的方向。」
李文浩是报社中年轻且活跃的记者,做事风格直率,但对於各种细节却特别敏感。经常能在一次简单的会议中,抓住一个话题的核心,推动整个报导的方向。陈志远跟他共事多年,对他既佩服又有些防备,毕竟李文浩的直率有时让他感到不太自在。
「嗯,知道了。」陈志远轻声答,语气温和,眼神却依旧停在窗边的光影里。
李文浩打量着他,眉头轻轻一挑:「总编,你最近……心思好像不太在这上头?」
陈志远淡淡一笑,语气不动声sE:「可能昨晚写得太晚了,有些倦。」
「可不像你一贯的样子。」李文浩将手中资料放在他桌上,顿了顿,又道:「对了,听说苏曼丽这阵子的场子特别火,一票难求,连小舞台都人满为患。」
陈志远的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
「她的演出b过往更成熟了,台风稳,气场也足。」他轻声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意的淡漠。
李文浩颔首:「嗯,确实。她那副嗓子,台下坐再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上周cH0U空去看了一场,观众反应很热烈——尤其是年轻观众,好几个说她b明珠更有味道。」
他看着陈志远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你对她……应该有点印象吧?毕竟她最近这麽火。」
陈志远眉头微皱,试图掩饰内心的波动。「她唱得不错,我有留意她,这是记者的职责。」他试图将语气调得轻松,却不知为何,说不出那GU自信。
「职责?」
李文浩似乎不相信这个说法,眯起眼睛,似乎察觉了什麽。
「那你为什麽每次演出结束後,都会留在现场看她走出来?」
陈志远敲了敲桌面,神sE微沉:「文浩,你什麽时候也学会管别人闲事了?」
李文浩耸耸肩,笑得洒脱:「不过是随口一提,你反倒这麽在意,倒像是……被我说中了什麽。」
说罢,他的目光在陈志远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那抹笑意越发调皮:「我可听说了,不止观众Ai看她,连剧评人都开始拿她和明珠并排评论了。」
陈志远倏地抬眼,那一瞬,连手中笔都停了。他定定望着李文浩,眼神暗了几分。
「你觉得她b明珠更有魅力?」
「魅力这东西,谁说得准?但眼下的报导热度,是她的。」李文浩说得坦然,「连老谢都说过一句,若是曼丽早几年冒头,也许会成为另个歌坛明珠。」
这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像细针穿过心口。
陈志远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或许吧。但她不是明珠,谁也不是。」
「但你也知道,她不是只活在b较里。」李文浩说完,又瞥了他一眼,笑意更浓,「你啊,别光写别人的故事,也让自己活一场好戏。」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资料转身离去,脚步轻快,像一个明知投下火星的人,却不看那火怎麽烧。
陈志远低下头,手指落在那份尚未编排的演艺稿上。上头有个名字,印得极小,却彷佛刻在他在眼底——苏曼丽。
那个名字像一把细刃,无声地剖开他早已绷紧的心绪。
他原以为自己能清醒地看着她,像看一场戏;却没想到,在她每一次落幕鞠躬时,他竟会悄悄记下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抹笑。
原以为只是记者的习惯,如今才发现,是某种无法说出口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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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间里灯光柔和,镜前的灯泡一圈圈亮着,映得每一丝粉妆都无所遁形。曼丽穿着今晚的演出服——深紫sE缎面旗袍,领口缀着银丝刺绣,紧贴着她纤细的身形。她的长发已盘起,只留两绺鬓发微微垂落,显得冷静中带着一丝古典的柔美。她的手指轻轻打开那只小绒盒,里头是一对简洁的银耳环,在灯光下泛着冷静的光。
她拿起一只耳环,对着镜子b了b,却没有动作,只是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银sE果然b珍珠适合你,乾净、不招摇,却让人移不开眼。」明珠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她倚在门框上,今夜的她穿着一袭黑金旗袍,曲线鲜明,妆容b往常浓了些,唇sE如火,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她走进来时,化妆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凝了一下。
「你今晚的妆……有点狠。」曼丽轻轻一笑。
「《烈火燃情》,不狠怎麽撑得住。」明珠笑着坐下,手指挑了挑鬓发,「这首歌要的是火,不是风。太温柔会被灯光吃掉。」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那是要能燃烧的脸,燃烧的嗓子,燃烧的人。」
曼丽未回应,只将耳环重新放回绒盒,动作极轻,却像将什麽掩回心底。
「新买的?」明珠望着她的手。
「有人送的。」
「那人……」明珠顿了顿,语气依旧轻柔,「懂你。」
曼丽似笑非笑地抬眼看她一眼:「你知道是谁?」
明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伸手拿起那只耳环,细细看了看:「这种东西,不是路边随手挑的货sE,是看过你站在舞台上,记得你缺了什麽,才会买的。」
曼丽没说话,低下头描眉。她手不太稳,那笔在眉上停了几秒,又轻轻放下。
「他是个危险的人吧。」她终於开口,语气低沉,「总让人觉得靠近一点就会烫伤。」
明珠笑了,笑得有点意味深长,却也藏着些惋惜。
「有些人本来就不适合靠近。但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烫伤。」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是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慢的人,总是疼。」
曼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良久才说:「可我不喜欢欠人家东西。」
「可有时候,不是你欠,是他要给。」明珠眼神微微一闪,「像这种耳环,你收了,不代表你接受;你戴上,也不代表你承诺了什麽。但他会一直等,看你什麽时候戴上。」
「那如果我永远不戴呢?」曼丽问。
「那他就会永远惦记着。」明珠语气柔和得几乎像在说梦话,「有些人就是这样,说不出口,却什麽都记得清清楚楚。」
曼丽没回话,眼神落回那只小盒子。她知道明珠什麽都没说破,但她什麽都懂了。她也知道,明珠说的是谁。
她曾试图把陈志远当成寻常的观众,一位常来捧场的报人。但那双眼睛,总在她演出时看得太深;那声「耳环掉了,就补一对」说得太自然,却太准确。那不是普通人的在意,是看得太清楚的用心。
她想过避开,想过冷淡应对。但每次经过报社,每次想起他坐在台下那张熟悉的位置,她的心总会莫名其妙地跳一下,像是要逃,又像是想被抓住。
「我该戴上它吗?」她喃喃自语。
明珠站起身,走到门边时回头一笑:「不急,今晚还有时间。主厅的灯一亮,那麽多人看着你,你自己就会知道答案了。」
语毕转身,裙裾轻掠门框,步履如昔,姿态依旧是盛乐门的当家红牌。
曼丽望着镜中nV子,那身旗袍冷YAn,那对耳环清亮。她沉默片刻,终於伸手,慢慢将耳环一只一只扣上。
她没笑,却在银扣轻响的那一刻,彷佛关上了一道门,也打开了一道缝——将心声藏进珠帘,待她唱完那一曲,再说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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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厅的灯光b起主厅柔和许多,舞台不大,却足以让曼丽的身影稳稳站上中央。
她站在布幕之後,最後一次看向镜中自己——那对银sE耳环已经戴好,不过分张扬,只是随光一晃便闪出一丝安静的光芒。她原本犹豫要不要戴,但最终还是把它们戴起来,彷佛是为了证明什麽,又好像只是想让他知道:她收下了,也戴上了。
今晚的曲目是《浮灯》。这是一首静谧的曲子,旋律缓慢,像一盏摇曳的灯,在风中不肯熄灭。舞台灯光落下,她开口:
「灯浮在水上,梦浮在心上……」
她的声音稳稳地流出,不急不缓。水波般地在厅内散开,将每个人都包进那种说不清的哀愁里。
陈志远坐在角落,暗影中,他不发一语。
原本他没有打算留下太久。直到她出场,他才停住了脚步。耳环在灯下闪过的那一刻,他心头像被什麽轻轻敲了一下。
她戴上了。
那对耳环,不是名贵珠宝,也不算特别稀罕。他送过无数礼物给人,也收过太多表情的感谢。但这一次,当他看见那银sE点在她耳边时,心里却有些什麽松动了。他原本只是想表示欣赏,并不期望她真会收下,更不认为她会戴上舞台。
但她戴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没有表演X的回应。只是戴上,就像默默地告诉他:「我知道你在看。」
「谁捡起那盏灯,谁还念那个人……」
她的歌声继续,陈志远低下头,指尖抚过烟盒,却没点燃。
他想起她初到盛乐门时的样子,冷静、拘谨、总像是在与世界保持一段距离。他那时只是看得多了一眼,後来却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她不主动,不亲近,却也不拒人於千里。她的眼神像是走过长夜,不肯轻易点灯给谁看。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不再为谁动心,也不愿再在Ai情里投入什麽。可她的出现,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牵引。不是剧烈的激情,而是一种更深、更无声的卷入——像水一样,悄悄包围了他。
他望着台上的她,耳环随着她转身微微晃动。他知道,那不是一个nV人为了取悦谁而戴的饰物,而是一个选择。她选择收下,也选择不拒绝他存在於她的视线边缘。
或许,这还不是Ai情。
但那麽多年来,他第一次渴望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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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厅的乐声已停,只剩几段残响在灯火温暖的空气中回荡。舞台边的香槟杯还残留着观众的气息,服务生穿梭其间收拾杯盘,静静不语。h铜灯光映在墙面,像洒落一地金粉,时间慢了下来。
陈志远站在柱廊後方,刻意选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彷佛只要不踏前一步,就不会暴露他此刻几近狼狈的情绪。他的目光紧随着曼丽从舞台侧边缓缓步下。她身上的披肩是月白sE的,映着灯光泛着柔和的冷光,一如她今晚的神情——安静、内敛,近乎无风的湖面。但他看到那对耳环的时候,x口却像被什麽突兀地刺了一下。
她戴了。
那是他送的。那对耳环,他以为她会丢进cH0U屉,再也不理。可它此刻安静地垂挂在她耳际,摇晃着,闪烁着,像是——她默许的某种回应。也可能只是恰巧。但他宁愿相信不是。
他不确定自己是怀着什麽心情走近她的。脚步虽轻,心却沉重,一路像穿过一层无形的雾。
「今晚的《浮灯》……和以前不太一样。」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他怕自己一旦多说一个字,情绪就会泄出来。
曼丽微微转头,眼波轻扫他一眼,又迅速垂下。「曲子不会变,但人会。」
语气平静,但他听得出她在躲。不是退缩,而是有意为之。她不想让他看清她的脆弱。
他看着她耳边闪烁的那点光芒,终於还是说了:「耳环,很适合你。」
她没有答话,只是手指轻轻抚过耳垂,像无意确认,又像提醒他这是谁送的。
他感到自己心中某处微微震了一下。
「我以为,你不会戴它。」
「我也以为不会。」她轻声回,声音柔软却不亲近。「但今晚包里刚好只剩这一对。」
这样的藉口太刻意,像是一种挣扎,也像是在替自己的软弱寻找出口。
他低笑了一声,笑意里藏着明白,也藏着一点不忍。「谢谢你戴上它。」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微光掠过水面,尚未照亮就已退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不远,只需一步,他就能伸手碰到她的肩。可他没有。她站得很直,像随时会转身离去,又像在等他说出一个她不想听的答案。
「你今晚是特地来听的?」
「是。」他没有犹豫,坦然承认。
「副厅的歌,不值得你听那麽多遍。」她语气轻,但带着分寸——不是自贬,而是提醒他,这里不是他该常来的地方。
「但你值得。」他的声音低得近乎呢喃。
空气静了一瞬,只剩远处高厅那边传来的管弦练习声,像从另一个世界流过来。
她望了他一会,像在衡量什麽,最後只是轻轻拨了拨发丝,让耳环晃了晃。
「不过是点装饰罢了,别太当真。」
说完她便侧身略过他,披肩边缘轻轻扫过他的手背,那触感像是残雪,一触即逝。
他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只盯着她的背影远去,像望着一段他明知会失去的路。那一对耳环仍在她的步伐中闪烁,灯光照着,彷佛在他心里也点燃了一个无声的火苗。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往前一步,可心已经跟着她走了。不是今晚才开始的,而是更早、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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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从後台的红绒帘边洒下,映在镜台前,明珠卸下一只高跟鞋,曲起腿坐在椅子上,正在缓缓取下耳饰。曼丽靠在一旁的墙边,沉默地端着茶,银sE耳环在她发边轻轻晃动,隐隐反光。
「今天戴上了?」明珠抬眼,眼神轻巧地扫过那对耳环,像是不经意的一瞥,却又准确得像针。
曼丽没答,只是轻轻m0了下耳垂,低声道:「刚好搭得上衣服。」
明珠笑了一声:「也挺搭你今晚的歌——《浮灯》,淡得让人不敢靠近。」
曼丽终於看了她一眼:「你今晚唱得很烈。」
「因为那首歌本来就烈。」明珠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烈火燃情》,要是妆不狠点,怎麽撑得住那几句高腔?」
她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曼丽身上。「他在台下看得很专心。」
曼丽没有回应,只是垂下眼眸,茶杯边缘碰上她唇角。
「别误会,我只是想提醒你。」明珠语气柔了下来,声音放得更轻,「他那个人,有时候走得近了,就容易让人错觉……像是能靠着他走一程。」
曼丽依旧沉默,但明珠已经放下了高跟鞋,站起来,慢慢走到她面前。
「我那时候以为,他会让我舍不得离开。」她顿了顿,笑容却不苦涩,只带一丝模糊的惆怅。「结果,是我先放手。只是没想到,会这麽乾脆。」
她拍拍曼丽的肩膀,像是长姊对小妹的鼓励,也像是某种交bAng。
「都过去了。我不是後悔,也不觉得输或是赢。只是现在回头看,有些事……宁可当时没碰,也就不必留下一些不能说的话,和不能还的债。」
曼丽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却仍旧不语,只是那对耳环,轻轻晃动得更明显了。
「谢谢你。」曼丽轻轻地对着明珠说。
明珠笑了笑,便起身离开。休息室只剩下曼丽一人。
门阖上的声音轻巧,却彷佛在她耳里震出一圈涟漪。她没有马上动,也没有马上卸妆,只是坐着,让那对耳环随着身T微不可察的呼x1节奏,在镜前轻轻晃着,像某种提醒。
她望着镜中那张脸——妆容细致、眼线略长,唇sE带着沉静的红,是适合今晚曲子的样子。可在某些瞬间,那张脸又像是被什麽打碎了,只剩下皮囊尚在,眼神却有些空。
她轻轻伸手取下耳环,指腹触到那冰冷的银金属时,心中泛起一道说不清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就像陈志远对她的注视:温和里藏着压抑,克制里又藏着太多说不出口的东西。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情感。那份目光,那份沉默里的坚定,太难不察觉了。但她也清楚得可怕,这份情感来得太迟,也太复杂。
她不能让自己再依赖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什麽都没要求她回应。
外头乐声已响起,鼓声一下一下敲在墙壁上,也敲在她心里。她站起身,抚平裙角,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耳环又轻轻晃了一下,像是无声地提醒着她:你还是动了心。
但她没笑,也没说什麽,只是推开门,走向舞台後方。那里灯光炙热,观众的目光正等着,而他——也可能就在某个角落等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