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以戏之名 > 以戏之名 第79节
    “嘶……哈……嘶……哈……”

    蓝天白云,海风带腥。

    驾驶室里的人听到动静,飞快地赶到尾板,发出短促惊叫,又死死捂住嘴。

    陈启正踉跄委顿,正对上地面上姚学云死不瞑目的双眼。

    鲜红蜿蜒成一条小溪。

    ……

    一个时代落幕。

    北城。

    姚菱家。

    从接到父亲死讯开始,姚菱就表现出非同一般的镇定。

    只是开始在房间里不停踱步。

    一圈圈,一遍遍,一日日。

    她冷静地、盘算着各种念头和出路。

    但父亲居然死了,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杀死了,他死得这么突然这么戛然而止——他甚至没有告诉自己他留的后手是什么,现在后手变成死手,所有信誓旦旦的保证荡然无存。

    姚菱恐惧的发现,她对父亲无条件的相信依赖竟会在某一天变成索命的绳索。

    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力撑不起野心。没了父亲她居然什么都不是!没有人买她的帐!

    姚菱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个枯瘦的,没什么存在感的胆小女人,她害怕成为像母亲那样没什么地位的女人,所以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经常和父亲一起嘲笑数落她。

    家里并不穷,但她从有记忆起,母亲的衣着永远朴素又老气,是那种一看就没有好好对待自己、却为儿女丈夫操心劳碌了一辈子的女人。

    如今父亲死了,母亲如蒙大赦。她要去澳洲——那里有公司邀请她去做定制的刺绣织品。

    自己一向看不起的母亲,如今反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母亲主意已定,拎着行李平静地与她道别。

    房间里没有人,姚菱茫然四顾。

    父亲太阳般的光芒褪去,多年来被忽略的母亲的小小光芒,终于得以凸显。

    姚菱惊恐地发现,其实世上最爱的她的人,不是父亲,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一直以来被她嘲讽、被她不屑、被她欺压的女人。

    她的母亲。

    但她已经被她伤透了心。

    所以她失去了她。

    就像失去钱、失去公司,失去父亲一样。

    姚菱挥起高尔夫球杆,将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季知涟看到电视上的新闻时,正在家中收拾行李。

    她大脑当机了一瞬。

    陈启正于港岛杀人?杀的还是姚学云?

    季知涟难以理解。

    她的印象里,陈启正代表着铁一般的秩序,他冷血理性,没有太多泛滥的感情,总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好像永远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父亲,入狱?

    他没有死亡,却胜似死亡。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已经结束。

    这惊骇太猛烈,竟一瞬间冲淡了她对他大部分的恨与怨。

    此刻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少女时期,难得的一次海洋馆观摩,父亲一手拉着陈爱霖的模样,他给她买了可爱的小丑鱼,又看了眼身后的自己,给她也买了一个。

    看水族馆表演的时候,旁边的人呢太激动,险些挥臂把她挤下水池,父亲护住了她,大声的呵斥那人。

    他给她请过家庭教师,指导过她学习方法。

    ……

    季知涟放下收拾东西的手,太阳穴在突突的跳动。

    她也觉得荒谬,为什么父亲杀人这么大的事情,而她的思绪能想到的,却全都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她接到了陈爱霖的电话。

    公寓楼下不远处的树下。

    坐着一人。

    江入年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

    他拿着信封,信封里是一张戏票。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长睫轻垂,眉目间似暖还阳,带着淡淡的怅意。

    像是再赴一场约,又像是……

    在延长告别的时间。

    然后,他看到了她走了下来。

    公寓楼下的咖啡厅。

    季知涟推门而入,在最里面的卡座里一眼看到了陈爱霖。

    陈爱霖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憔悴,铺天盖地的新闻没有影响到她,她依旧精致,纤巧、柔美。

    她对她优雅招手:“姐姐,这里!”

    季知涟落座,凝视她瓷娃娃般的脸,直截了当:“为什么非要见我?”

    “姐姐,你真冷漠。”陈爱霖把玩着纤纤十指上明亮的淡粉色裸甲:“我去看守所见了爸爸的律师,你猜,我知道了什么?”

    季知涟漠然:“什么?”

    陈爱霖推过去一杯咖啡,她长得甜美,却钟爱极苦的冰美式,也许是因为生活里能尝到的苦太少,反而珍惜:“爸爸一开始还不肯说,但律师么,总是有他们那套软磨硬泡的本事。于是我知道了,爸爸竟然是因为我……他以为我被侮辱了,才一气之下杀了姚学云。”

    季知涟沉默片刻,不解:“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爱霖身体前倾,十指交叉,这个有些进攻的姿势被她做的纯然无害,甚至是可爱的:“姐姐啊,可在此之前,姚学云把当年侮辱你的照片撒了一地,爸爸他也无动于衷啊。”

    她苦恼地,替她不忿:“他知道你没有说谎,他也知道是他的兄弟伤害了你,可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做呢。”

    她难过的咬唇:“但是只因为我被伤害了,他就愤怒的亲手杀掉了他,爸爸他……真的好爱我啊。”

    所以陈爱霖的快乐是什么?

    是幼时看着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她手里显露无助,因为被开膛破肚而发出“咯吱咯吱”的痛苦惨叫,她天生情感淡漠,却能从此过程中收获来之不易的快乐。

    陈爱霖将镜子硬怼过来,撕破季知涟的逃避,也毁掉她的幻想。

    她残忍戳破她自我保护的软壳,也粉碎她最后一点的自我欺骗。

    陈爱霖尝了一口提拉米苏,真甜。

    她抬眼,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发生在季知涟身上的那场火烧燎原。

    她话锋一转,云淡风轻:“姐姐,我小时候学绘画,最喜欢日本浮世绘里的怪鸟。传说中的姑获鸟长了九个头,所经之处庄稼枯萎,瘟疫滋生。所有人都厌恶它,不仅因为它象征灾祸的巨大躯体,还有它嘶哑如鬼的声音。可是它说,我只是长了九个头,只是长了九个头而已呀。”

    “你没有错,你只是长了九个头,不该出生罢了。”陈爱霖温柔地看着她,声音怜悯:“我如果是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好好品味这荒谬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在命运的斧头一次次劈下来前,反复认清自己的无能为力。”

    陈爱霖如愿的看到对面的女子摇摇欲坠。

    季知涟脸上血色褪尽,她勉力压下喉头的腥甜,强撑道:“你是故意跟我说这些吗?”

    陈爱霖露出一抹快意的笑:“不,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季知涟用了多长时间,才明白她的妈妈没有那么爱她,父亲则从未爱过她。

    又用了多长时间,才长出坚固而冷硬的外壳,来说服自己不需要他们爱她。

    但当事实残忍直白的摆在她面前时,她还是痛不可忍。

    她跨过堆积的路障,一口气爬上烂尾楼八楼。

    一模一样的晚风,一模一样的万家灯火。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只有这里始终如一。

    破破烂烂,冷冷清清。

    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她和这栋楼,两两相望,带着惺惺相惜的疑问,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驶向何方。

    她从第一眼看到它,内心就已知晓它存在的意义。

    一个多么合适的埋骨地。

    二十五年了,季知涟淌过所有暗河,她接受着命运真真切切的疼痛,不期待任何救赎和帮助,也曾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奋力挣出。

    她没事,她只是……

    累了。

    季知涟久久屹立于危台边缘。

    世界在眼中荡漾虚焦,人的生命是盛宴华筵后的破碎冷清,是苦水翻涌中辛酸觅得的一丁点甜,是大梦苏醒后的疲倦与木然。

    她的衣衫被寒风吹的猎猎作响,满脸纵横着干涸的泪,眼神却如冷雪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