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菜的那两人是客源饭庄的伙计,一个名为麻子,一个名为福生,因与如今的后厨管事郑奎熟络,是以包揽了府上的果蔬运送事宜。
郑奎与庄羽皆是府上的老人,因得过主子青眼,寻常奴仆都得恭顺讨好他二人。
郑奎如今掌管后院,自然无需循规蹈矩,大白天便在厨房支了张方桌,兀自吃起酒来。
“郑管家,今日的果蔬到了。”
“都搬进来。”郑奎醉得熏熏然,胡乱摆了摆手。
他未料到今日是两位老友亲自前来,见人抬了麻袋进来,欢喜地将酒壶往桌上一拍,放声大笑:“麻子,福生,有些时日不见你二人了,来,喝两盅!”
二人蹭了蹭手上的灰,赔笑推诿:“还是您郑管家雅兴,我们兄弟二人今日事忙,送完菜便打算走了,改日请您,不醉不归!”
“诶!见外了是罢?”郑奎醉得脚底飘忽,起身拽住二人,“回头我亲自与朱老板说,保管不会迁怒你二人!”
麻子与福生盛情难却,擦了把额头的汗,先后坐下,三人端起酒盏,仰头痛饮。
第056章寻踪迹
“王爷,殿内有人。”
内侍冯化见祁明昀落了轿,端着阴柔之音匆匆来报。
十岁的少年天子李璘即使被当做傀儡折辱五年,仍不失夺回政权,光复李家朝堂之野心。今日密会近臣,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殊不知,宠信的近侍冯化早已成了祁明昀的人。
祁明昀深知李璘一贯不老实,五年来,明里暗里的桩桩刺杀皆是出自他的手笔,而他所仰仗的,不过是那些负隅反抗的世家残枝。
这些阴魂不散的酸臭腐虫如过江之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撩袍下车,听了冯化的密告,面色沉冷凝冰,墨紫衣摆遮盖住玉阶上的斑驳金光。
“陛下,北燕军枕戈待旦,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从赤图堡长驱直入,攻入上京取贼子首级。”
赵国公卢若安昂首敛衽,一番言辞激荡意切,催促天子尽快做决定。
籍阳卢氏自南齐开国以来便跻身四大世家之一,卢家世代簪缨,卢若安尚公主后,景顺帝更是赐其国公爵位,对其敬畏有佳,饶是先帝那般暴怒多疑之人都撬动不了卢家分毫。
而祁明昀上位后,一箭射杀了他当街纵马践踏百姓的幼子,又将四大世家共掌的江南织造坊分权制衡。
五年间,四大世家虽被修剪了半边根叶,再不敢明里嚣张跋扈,藐视皇权,背地里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卢若安欲助天子夺回政权,重振他卢家门楣,授天子之令暗中编整北燕军,寻机入京勤王。
“卢国公的顾虑朕知晓。”李璘神消骨瘦,眼底空幽深茫遍及,眉宇间不见半分少年的清澈。
他从五岁起便服下那种毒,被折磨至今,时常精神恍惚,躯体虚浮,唯有提及复兴李齐朝堂之策时,胸腔中才能生出几分磅礴震颤。
可若此计败露,祁明昀会断了他的解药,让他生不如死。
到那时,他连匍匐在地同条狗一般到处摸索解药的这种最卑贱耻辱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疼痛扯穿五脏六腑,活活疼死。
“可朕总觉得,此计太过鲁莽,万一事败,不光是朕,你卢国公的人头也朝不保夕。”
“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贼子把持朝政,李氏河山被他攥入囊中,有谁!还记得陛下您啊!”卢若安目眦欲裂,老如枯槁的手臂忽生遒劲之力,“老臣愿以死相搏,护陛下安虞,护南齐清明!”
李璘听闻此话,胸膛埋藏的一滩死水惊起微波,激荡神往。
许是身心沉浸在多年的孤寂与恐惧中,令他格外耳聪目明,殿外的脚步声入耳,他浑身血液倒涌,陷入最为熟悉的颤栗中。
他赶了卢若安藏到屏风后,“你若想活,就别出声。”
祁明昀单手推开殿门,长身而立,数道光影撞上他繁重的袍角,争先折返改道,殿中顿暗三分。
他孤冷抬眸,轻慢理着两侧襟摆,迈开步履走向御案。
李璘垂头写字,手心沁出的汗染湿笔杆,沾透宣纸。
祁明昀微睨那扇屏风,又转回视线,拿过他手中的纸,“陛下下笔急躁无力,既心存要事,不如先将事情商议完,如此三心二意,事倍功半,谁教你的?”
李璘大慌,心被这句话搅得震颤翻转,本以为能隐藏之物,被他一箩筐洒落。
“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祁明昀嘴角噙笑,眸光却冷到极致,倏然松手,纸张似无根浮萍,哗然飘落在地。
他碾上那几笔字迹,转身抽出御架上的天子宝剑,银剑出鞘,挥出的剑锋穿透素纸屏风,犹见薄光闪映,下一瞬便传来利刃刺破胸膛的沉闷厚响。
卢若安连半个字都未说出口,便仰躺在血泊中,身躯仍被屏风遮挡,只露出一颗嵌着狰狞眼珠的头颅,屏风溅上一串刺目血渍,浓重的血腥气淹没殿内的清袅檀香。
李璘惊落了笔,双腿霎软,后背贴上墙壁:“你、你……”
祁明昀的淡笑全然被疏离暗芒吞噬,面上显露的狂怒令人寒畏胆颤,“想杀我?不如我先来教你怎么杀人,卢若安唆使欺瞒陛下,罪该万死,陛下若想学杀人,便先从他身上下刀子如何?”
他遥一抬眸:“去将插在他胸膛上的剑拔出来。”
李璘失语摇头,乌紫的嘴唇开始细密阖动,眼前虚晃灰暗,压抑在心头的噬骨猛兽又即将撑破血脉而出。
“去啊。”祁明昀漠然推搡。
李璘踩上不真切的虚影,踉跄倒地,愈发加速震碎心头缚兽的锁链,剜骨痛意填满心间,占据四肢。
祁明昀知晓他是毒发了,拖来檀椅坐下,淡淡地望着他在地上翻滚呻|吟之态,带着莫大的意趣发号施令:“快去啊,陛下可还想要解药?”
李璘强捋心神,指甲将手心抓挠得血肉模糊,为了极度渴求之物,咬牙向那片血泊爬去。长剑插在冰冷的尸身上,他握住剑柄挣扎起身,艰难拔出。
“陛下既是恐惧,那不妨就拿死人来试。”祁明昀声调轻缓,“来,再对着他的胸膛刺下去。”
李璘对上卢若安死不瞑目的眼神,手上一松,剑身锃响落地,激得他痴癫喊叫。
“拿起来。”
耳旁不容置喙的厉声驱逐,愈发逼得他心神俱裂,他重拾剑柄,闭上湿濡的眼,对着倒在血泊中的人猛刺数剑。
血肉翻飞,筋骨寸断,殷红窟窿血流如注,可怖的沉响铺天盖地袭来,他满身是血,跌倒在地,嘴里细声呢喃。
“解药,解药……”
祁明昀甚为满意地抚掌起身,却丝毫未有解囊赐药之意,踢了踢脚下的剑,“告诉陛下一个法子,只消用这把剑,在自己身上割两刀,便能缓解几分痛意。”
这么多年,他的恨意从未消散。
懵懂无知的黄口小儿,他留他一命,让他坐了这个帝位,他却总想着要来杀他,不自量力且愚蠢至极。
他走出殿外,寒风吹开衣襟,清长孤影晦暗幽渺。
出了宫,马车径直去了文渊殿接墨时,父子俩同乘一车,仍一路无话,两双极其相似的黑眸中蕴藏精锐的犀利,视线交汇一处,生出几丝昏暗的火星。
“今日学了什么功课?”祁明昀先开了口。
墨时置若罔闻,掀开帘子左顾右盼。
马车已缓缓停在府门前。
祁明昀出宫后便心思灼躁,头疾早已犯了起来,心情好时尚且放任墨时的轻蔑疏离,心情极坏时被一个小儿摆脸子,令他心中的暗火如浇烈酒,高炽怒涌。
他率先下了车,下人观他面色阴沉,头顶即刻如悬着一把刀,知晓此时决计不能惹得主子不快,纷纷让出一条大道,无人敢沾他身。
庄羽以常心猜测,主子再怎么发怒,应当不会迁怒小主子,见马车上仍无人下来,便欲去接小主子下
车。
祁明昀愠怒之际,眼底忍不下一粒多余的沙,譬如下人的自作主张。
“你去领二十板子。”
庄羽顿止脚步,脊柱霍然生凉,慌忙跪地磕头:“奴才知错,奴才该死。”
傍晚天阴风起,晚秋的夜风寒凉凄凄。
祁明昀继而吩咐身旁待命的下人:“去将他带下来,看着他,让他站在这。”
下人唯诺上前,墨时倒也不闹,掀开车帘自己下了车,用深邃的眸子瞪视祁明昀。
祁明昀头痛欲裂,看谁都不顺眼,所幸府上众人深知他的心性,无人敢在此时撩惹这团烧得通明艳红的火,引来他的震怒。
他疾步涉阶,迫不及待去找兰芙。
越过蔷薇架,转入廊亭,青黛带着一众婢女扑跪在地,笃笃磕头,浑身抖若筛糠:“禀主子,夫人、夫人不见了!”
夕日欲颓,暗空展开一道血红的霞光,浮云飘荡无依,被残风卷碎,又往复堆叠。
郑奎、麻子与福生三人勾肩搭背,满面虚浮,打了几个酒嗝,伏在桌上不省人事。
兰芙眼底昏暗恍惚,腿骨拆痛难耐,浓烈的血腥气乍散在幽闭狭隘的空间,她极力撑着眼皮,仅凭着一丝清明,在车里捱了半个时辰。
可车身停顿静滞,许久无动静,她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劲,隔着木壁,一阵凌杂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她竖耳贴壁,倾听外头的动静。
“主子发了怒,到处找夫人……”
“我刚从前院过来,瞧主子神情不对,若是找不到夫人,可会大发雷霆?”
“别瞎说,人都没出去,定然躲在府上,只盼能找到人。”
他回来了?
兰芙闻雷失箸,心头沉窒,涣散的瞳孔中浮起一层危栗。
她熟知他的心性,若要在他眼皮底下逃,就须得同五年前那般做的干干净净,走得无影无踪,让他无处去寻。可一旦功败垂成,被他察觉识破,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伈睍惴颤,不敢去想。
她隐约知道,他不会轻易饶了她。
她将最后的希冀寄托在这方逼仄的方间中,但愿在他找到她之前,这辆车能载她平安离府。是以,她攥紧双拳,敛息凝神,慌乱的步履一次次与她擦身而过。
“主子,人、人没找到。”满府的奴仆到处去寻,东西南北四个院落翻来覆去寻了个遍,也不见一丝踪迹。
跟在兰芙身侧的几位婢女捧出几根银光交晖的玉石发簪,呈上一件绛红色披风,送到祁明昀眼前:“主子,夫人午后说想去书阁看书,奴婢们跟随左右,可夫人进了书阁,便将我们逐了出来,我们在门外僵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夫人出来,于是擅自推门进去,却见书阁空无一人,只在窗边看到这件衣裳与这些发簪。”
祁明昀面色沉如无波深井,蕴着化不开的阴郁,拿起一只流苏银簪在手中婆娑细望,熠熠明芒映在他眼底,顿被森冷寒光吞噬啃碎。
这些东西戴在她头上、穿在她身上分明那般好看,可她不屑一顾,死性不改,仍想着离开他。
他面庞的阴鸷难以言喻,额头的胀痛为阴火增添一场东风,如五年前的那夜,他毒发时寻不到她,那时连掐死她的心都有。
而今,她故技重施,亲手将他五年前的怒意从他心底抽出,犹如一记重拳,狠狠打回他脸上。
她这样的女人,还真是要打断她的腿才肯听话。
这府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经了他的意重新修缮,蹿房越脊,飞檐走壁,她没这个本事,在前后大门严防死守之下,她也不可能走得出去。
发簪嵌着的浅粉玉石芙蓉花缠绕着她几根发丝,发丝末梢随风摆曳,一端却死死卡在冷硬的花瓣间,如何也挣不脱金银珠翠的束缚。
他暗暗笃定,她定然还藏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