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大道是宜州古城最繁华地段,而紧挨着这片寸土寸金之地,就是位置偏僻落后的亚寿街,令人难以想象,整个宜州最大的会所就在亚寿街的中心。
嘉乐斯酒楼,在黑暗中如同一座小小的不夜城,与周围疲倦而沉寂的氛围格格不入,像是迷蒙的尘灰中一颗明亮的夜明珠。
金碧辉煌之中不见光日的小三楼里,厚重的包厢门隔绝了里面震天洪亮的歌声,许随贺眨着茫然的大眼睛,盯着雕镂精致的时针发呆。
一个男服务生刚刚被喊进去送酒,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他几次担忧地想去里面看看情况都被一旁的经理拦了下来,眼神不屑地叫他少多管闲事。
那个服务生年纪比他稍微大一点,和他是同一时间来到嘉乐斯的,他们两个人长相天差地别,许随贺刚来就被扔到了二楼干粗活,而那位小男生长得眉清目秀,被经理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许随贺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好像被大家称作小林,今年刚上大二来打兼职,他常常和许随贺说自己将来的打算是做一名画师,许随贺想着,包厢门突然开了,身旁的经理快速走上前扬起一张笑脸。
“陶先生,您总算出来了,我们等了许久。”经理表情恭敬,许随贺早就在这段时间的形形色色中见怪不怪了。
能来三楼的人,他们一个也得罪不起。
许随贺手里端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听见经理的话,心中暗忖:哪有嫌弃客人慢的道理?他原本以为这话一出,那位姓陶的大佬会十分生气,没想到对方那张看着就不好惹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察言观色多了,便能明确感受到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他想,这位客人脾气真好。
经理和陶先生聊了两句,准备送贵客离开,临走前对许随贺叮嘱了一句,“去里面收拾一下。”
许随贺压着嗓音应了一声,等一行人走后,才抱着大盒子往包厢里去。
箱子有点沉,但他并没有在意,因为越往前走他越觉得不对,仿佛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涌入鼻腔,许随贺走到门口附近,小心翼翼地对着里面喊了一声,“小林哥?在里面吗?”
没有人应答。
许随贺伸手推开虚掩的门,在看到里面的场景后,他呼吸猛的一滞,箱子哐的一声摔落在地面,几瓶消毒水和清洁剂连同抹布一起滚落出来。
包厢里凌乱一片,似乎有过打斗的痕迹,血迹从浴室一路拖到沙发,雪白的被褥染上了刺目的红色。
小林身上一丝不挂地趴在大圆沙发上,手腕被扣进扶手边的铐链,肩膀骨骼形状怪异,看样子是挣扎时脱了臼没有及时正骨,身上的痕迹触目惊心,几处青紫几处皮开肉绽,以及大腿根部不知被什么东西禁锢之后勒出的破损,无不昭示着他遭受过的非人经历。
许随贺站在原地愣神了很久,包厢里仿佛缺了氧,他感受到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大脑空白一片,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或许是因为恐惧,也或许是因为愤怒,复杂可怕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小林和他其实算不上很熟,但给他的印象很深,那个少年和他同一批来面试,他们相处不到一天就被安排到了不同的地方,那时候许随贺刚刚从青年人贩子手里跑出来,躲到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嘉乐斯酒楼,经历过一次被拐卖的险中求存,他已经学会了将自己泯然于众。
比如给自己套上厚厚的刘海,画上难看的妆容,沉默寡言地缩在人群之后。
小林和他完全相反,开朗乐观,目光明亮,每天从三楼下来送茶水,都能看见他充满希望与未来的笑容,偶尔下班碰面,还会给许随贺分一些水果和牛奶。
他会说小孩子要注意营养,才能长身体,虽然许随贺只是他关心的许多同事其中一个。
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直到又有几个服务生跟着经理回来,许随贺僵硬地回过头,眼眶还有些发红,对上了经理并不意外的视线。
“我就知道,你在这站一整天也什么都干不了。”经理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指挥着其他几个表情淡定的人,“你们去帮小林把衣服穿上,屋里收拾一下,别影响到下一单生意。”
几人齐齐应了一声,经理变转身要离开,途中经过奄奄一息的小林时,被虚虚揪住了衣服。
“干什么?”他低头跟小林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把对方拽着自己不放的手给扒下来,说话时比之前的语气还要好上几分,“你做得很好,小林,陶先生跟我夸你呢!”
小林的眼睛里已经挂了泪,几乎绝望地闭上眼,“尤哥,我不是自愿的,你帮我报警,求你,帮帮我……”
经理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声音里带着警告,“这是你的荣幸,少给我搞这些戏码,像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到最后还不是……”
“尤哥,那边有人找。”一个服务生急匆匆地跑来。
或许是那边有大生意,即使被人打断,经理也没有不高兴,他看了一眼小林,冷漠地收回视线,“少给我惹事。”
许随贺低着头,不敢去看小林现在的样子,他很清楚地感受到,嘉乐斯这个看起来金碧辉煌的不夜城,把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男生毁了。
又或许他并不是第一个。
旁边有人说话,许随贺下意识揪了揪身侧的同事,喃喃开口:“他的伤怎么办?尤哥会管他吗?”
“谁知道呢?或许他还来不及被送去医院,就会先再次被送到陶总的床上。”对方笑了一声,说话的时候声音懒洋洋,听起来很舒服。
可许随贺却是倏地一僵,浑身涌动的血液几乎倒流,那个常年熟悉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畔时,像是一瞬间将他拖回了半年前那个晚上。
他把枪口抵在那人胸前,明明被五花大绑的是对方,拿着枪劫持别人的是自己,可他双手抖得比谁都厉害。
“顾和以,放他们走……”许随贺闭上眼,嗓音止不住发颤,不敢抬头去看那人失望又布满寒意的眼睛。
他太害怕血腥味了,可周围全是血,并不来自他身上,而是出自顾和以,偏偏那人眼里没有一丝恐惧,平静地注视着对准自己的手枪。
“小随,你要杀我?”他问。
或许是因为他语气太平静了,让人一瞬间以为自己不过是在做梦,许随贺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感觉到脸颊冰凉,这才发现自己眼眶已经湿润了,他分了一小会儿神,想着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看来他确实没什么天赋干这种威胁人的事。
“我不会放任何人走,你开的那些条件,我也不接受。”
顾和以说话时,声音总是听不出多少情绪,但许随贺就是可以清晰地察觉到他在生气,在失望,似乎只要抢到他手上,他就会立刻给许随贺脑门上崩朵花出来。
许随贺没想到他对着枪口也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只觉得大脑有些空,身体像缺氧一般四肢发软,手脚冰凉。
“哥,你放他们走,算我求你……”许随贺染上哭腔,与顾和以僵持的几个小时里,他心里早就开始感到崩溃,如果不是对方被绳子结实地捆起,又受了伤,他早就不是顾和以的对手了。
“你求我干什么?”顾和以扯着唇对他笑了一下,声音讽刺,“你不是有枪吗?”
不得不说,顾和以如果是想搞他心态的话,那太成功了,许随贺有点听不得枪这个字,他其实没碰过这玩意儿,被顾和以很好地保护的十七年来,对死亡的概念也并不清晰。
握枪的手抖成了筛子,终于啪嗒一声,手枪落到了地上。
“砰砰砰——”
三声枪响骤起,划破寂静,许随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再抬头时,顾和以的胸前已经多了好几个血窟窿。
他好像真的把顾和以弄死了,在逃跑之前,许随贺是这么想的。
“怎么,吓傻了?”
听见这个声音,许随贺回过神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撒腿就跑,但望向周围,全是嘉乐斯的安保人员,他估计自己跑不掉。
“顾先生,您怎么自己来了?”经理这时候回来了,他看了眼顾和以,表情与刚才面对陶先生不太一样,多了几分敬畏,低着头不敢有多余的打量。
顾和以轻飘飘地往旁边瞥了一眼,笑道:没有,随便转转。”他说话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异常,让许随贺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还以为顾和以一逮到自己就会先把他这个叛徒掐死。
“你叫小理?”顾和以低头看他,神色礼貌而疏离,仿佛只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经理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有些为难地开口:“顾先生,小理他不太懂事,可能做不好……”
“没关系。”
顾和以打断,从口袋里掏出门卡扔进了许随贺怀里,“就来陪我唱歌,不用做别的,跟上吧。”
最后一句,是对许随贺说的。
经理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不太友善地瞪了许随贺一眼,又对顾和以讪讪一笑。他知道这个小理做事有多蠢,平时毛手毛脚不说,接待客人也笨拙不讨喜,要是把这位顾先生不小心惹毛了,整个嘉乐斯都得跟着麻烦。
许随贺抱着装了房卡的皮包,低头愣了好一会儿,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随即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原来,顾和以压根没认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