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壮汉不干了 > 第四十五章 前尘尽忘
    旧历初秋,先帝夜半时分于寝宫驾崩,二皇子皇甫晨及其母淑妃疑似心怀不轨意图谋逆,皇甫晨携刀侍驾,被近侍发现后当场自尽,淑妃于押送天牢途中失心而疯,审讯三日后意欲引诱大理寺卿被乱剑砍杀,至此,旧皇落幕,新皇即位。

    新帝于初秋之日起圣,改国号晏,意取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时值北方农作丰收,江南水汛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新帝敕令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登基那天,晴空朗日、万里无云,是秋收的好时杰,皇甫晟站在殿前俯视着下面乌压压的头顶,鲜红的血丝顺着嘴角滑落,可他站得太高、站得太远了,除了身侧的段文海,没有人看清他的脸。

    秋风拂面,吹起皇帝修长的发尾,如雪的发丝在空中轻轻舞动,如果只看那一头青白交加,谁能相信年少的帝王不过及冠之龄。

    心血枯竭,一夜白头。

    这百十长阶,是段文海扶着他一步步上来的。

    秋风寂寥,高呼声响彻云霄,皇甫晟转身向龙椅走去。

    新帝登基的第一道圣旨是大赦天下,凡非罪无可恕者均可在劳教后重新做人,第二道圣旨,是先帝驾崩,陛下感念孝道,三年内不娶妻、不选秀,以为先帝祈福守孝。

    其实一开始定的是十年,毕竟十年后老太妃也差不多该登天了,不过可惜,一连三个文官差点撞死在殿前,护国公勃然大怒,年迈的老人心神大动,一夜间去了大半精气神,这才逼的瘫倒在床的皇甫晟改成了三年。

    皇甫晟在妥协,护国公看着一夕间外孙与自己灰白的差不多的头发,也不得不妥协。

    至于三年后该怎么办.......

    皇甫晟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真是奇怪,长乐宫的废墟还摆在那里,可不过一夜而已,他就已经忘记了火场前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难过的,可他把手放在自己胸前,却连半分悸动都没有,他甚至都不记得昨日和壮汉争执时的感受了。

    以至于护国公匆匆赶到殿前要求他更改旨意的时候,他低着头顿了片刻,在他外公准备开始长篇大论之前,答应了。

    好像几个时辰前的那种要将他拖往地狱粉身碎骨的疼痛只是一场梦一般,他垂眸看着自己指甲绷断鲜血淋漓的手掌,连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明明彼时他还穿着那身湿透的衣裳,前襟满是他自己吐出的鲜红。

    他想,三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他忘记过去的几个月,重新回到既定的轨道上,他还是曾经也许心思阴沉但意气风发的皇甫晟,是这天下期冀的一统九州四海的君王,他会握着世界的权柄,坐在王座上荡平一切阻碍他的叛逆,世间的一切都会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会听外公的建议,迎娶一位门当户对姿容贯绝的皇后,用姻亲作纽带为他的皇权锦上添花,那个女人会站在他的身后,共享他赐予的权柄,莺莺燕燕会在他的后宫绽放荣华,史书将为他重启一页新的篇章,他终将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即使那些文字里没有一个与他并肩的男子。

    他已经如愿以偿。

    长乐宫的清理花费了一个月,这一月间皇宫风平浪静,皇甫晟每日流程固定的一丝不苟,上朝下朝接见臣子审批奏折,偶有闲暇就到后花园坐着吹吹风,什么也不干,就是单纯的吹风。

    清理到第十天上时,侍卫从废墟底下挖出了一具焦黑的干尸,被埋在大概寝殿位置左右的横梁木下,挖出来时整具身体呈弯曲蜷缩状,仵作验尸后表明体生前是个成年的男子,死因是窒息性死亡,是在火场中被活活烧死的,死前手脚上还带着束缚用的铁制镣铐。

    仵作说,如果没有那些镣铐,死者应该是有机会逃出去的。

    被一起挖出来的还有一串漆黑的佛珠手串,发现时就掉落在离尸体不远处,也许是上好的黑檀木被经年累月的保养摩挲,也许是掉落的位置刚好没有被火舌眷顾,段文海将它盛给皇甫晟的时候它还保留着大致的模样,依稀可以看出未被灼烧时的光华荣贵。

    皇甫晟垂眸漠然的看着这陪伴了自己十几载的老朋友,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秋日的晚风不复春夏的温暖,轻抚过人身上带着点点凉意,皇甫晟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慢慢抬起右手,似乎是想和老友告个别,而当他的手指触上佛珠的瞬间,忽然一阵强风拂面而过,皇甫晟轻轻闭眼,细微的咔嚓声随风入耳,他指尖微动,睁眼时,漆黑的珠串在段文海掌心中化为齑粉,随着秋风渐渐远去。

    皇甫晟维持着抬手的动作停顿了好久,久到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才缓慢的、一点点地转过身,他没有去看地上的尸体,只是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外走去,段文海在他身后轻声唤他——

    “陛下......”

    皇甫晟恍若未闻,只是步履蹒跚的向外走,他的身侧空无一人,唯有寂寥的秋风牵起他的衣袖。

    段文海缓缓站直身体,仵作小步跑到他身前行礼,段文海从衣袖中拿出什么东西放到了仵作手中,漠然道:“找个地儿埋了吧,也不枉他走这一趟,好歹留了个全尸,”说到这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苍老的脸庞上有冷漠的笑意一闪而过,“你且回乡去吧,此后宫中再无你的名字。”

    仵作恭敬的双手举过头顶接下:“谢公公恩典。”

    段文海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有了动摇,他回想着皇甫晟那一头比自己还要斑白的发,想着不过一夜之间变的沉默寡言的少年帝王,时间越久,皇甫晟就愈加沉默,他想着这十日他每晚坐在床前恍若木头般的发呆,连段文海挑灯拨蜡都察觉不到。

    群臣面前他看不出丝毫的差别,似乎一切都在按照铺设好的道路走下去,忽略那一头如雪的白发,皇甫晟还是皇甫晟,可段文海看着那双棕色的眼眸,再难从里面看见一丝过往的痕迹。

    这座皇宫里已经没有那个人生活过的痕迹了。

    说来可笑,壮汉在皇宫里生活了如此之久,而今一场大火,竟然是没能留下一星半点的东西,他匆匆的来,匆匆的去,连一件“遗物”都没有。

    脚边突然传来拉拽感,段文海恍然回神低头看去,就见毛茸茸的狗崽子正咬住他的裤腿往下拽,段文海弯下腰把他包进怀里,它冲着段文海汪汪的叫,段文海伸出一根手指指指那具焦黑的干尸,没成想狗子连看都没看一眼,还是对着他的脸哼哼唧唧。

    它在向段文海要什么东西,要他的主人。

    段文海就维持着姿势,狗崽子叫一声,他就对着尸体指一下,一人一狗就跟对上了似的,僵持了好久。

    最后还是段文海胳膊累的不行了,这才叹了口气,抱着崽子悠悠的往外走,摸摸狗头感叹道:“你这鼻子倒是灵光得很。”

    土豆歪歪脑袋理解了一下他这话的意思,可惜小狗脑袋还没发育完全,听不懂人类拐弯抹角的话,所以它又爬起来叫,问它的主人哪里去了。

    段文海没法回答它,只能抱着崽子学着壮汉以往的样子摇摇晃晃,一人一狗慢慢悠悠的往外走,他摸摸土豆的小脑袋,叹息着问道:“你说这样做,对吗?”

    土豆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是莫名的感受到了那声叹息里的感伤,所以它从段文海怀里站起来,扒着段文海的衣襟去舔他的下巴——每次它感受到壮汉不开心的时候都会这么干。

    段文海愣了一下,闷闷笑了两声,“公子始终是顶好的人,希望这一切是对的吧。”

    人真的终归要有所失才能有所觉悟吗?

    他想起彼时皇甫晟那句自言自语,希望......希望这一切是对的吧。

    老太妃外孙女的婚事办的很隆重,夫家是护国公府多年的幕僚,知根知底,家中子孙很是争气,年纪轻轻就入了丞相门下做学徒,春闱上大放异彩,未及冠便进士及第,假以时日,文臣列首指日可待。

    成亲那日红妆十里,皇甫晟为了表示对这位堂妹的重视,恩赐了公主封号,且准许新娘从宫中出嫁,一路由禁军护送,迎亲的队伍从城头排到城尾,宫中大摆宴席,宴请各位官家女眷为公主祈福。

    喜宴一直闹到了半夜,皇甫晟半途中就退了场,他答应太妃的事应允了,也就没必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装模作样,蟠龙殿空旷,而今倒是方便了他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

    至于是在躲什么,皇甫晟自已也回答不上来。

    他闭着眼歪靠在床头,整个人醉醺的头疼欲裂,他本就不是个酒量多好的。

    额头一鼓一鼓的好像要炸开,温热宽阔的手掌附到他额头上,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开口时笑意清浅:“怎么喝这么多?”

    皇甫晟下意识皱眉,心想谁这么大胆敢近他的身,醉酒蒸腾的耳鸣翁响,来人的声音像是泡在深海里。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男人英俊的面孔慢慢变得清晰,那双眉眼还是两人初见时的模样,长年的劳作染就一身麦色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