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尽,五道身影已经伫立在塌方现场。雷啸像尊青铜雕像般立在最高处,铁锹深深插进泥土里,古铜色的肌肤在晨光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抡起铁锹,狠狠铲向地面,那一声闷响仿佛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分区作业。”沈凯阳的声音在晨风中格外清晰,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出四道笔直的线,将整个塌方区域分割成整齐的扇形,“每人负责一段,最后在中间汇合。”这一次,没有人提出异议,甚至连陈昊宇也只是默默走向自己负责的区域,弯腰拾起了铁锹。
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每一天,太阳升起又落下,五个身影在废墟上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铲土、装车、推走。手掌上的水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最终结成了厚厚的老茧,摸上去像树皮一样粗糙。作训服被汗水和泥土反复浸透,硬得像铠甲,在阳光下散发着刺鼻的酸臭味,却没人有精力去换洗。
沈凯阳的腰伤复发了,每弯一次腰,都像有人用烧红的铁棍捅进他的脊椎,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视线一阵阵发黑,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当项北方温热的手掌贴上他的后腰,他才会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少年的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却奇迹般地缓解了那种钻心的疼痛。
第五天傍晚,夕阳将整个靶场染成血色。沈凯阳瘫坐在门前的水泥地板上,望着眼前似乎毫无变化的废墟,胸口像压了块巨石。雷啸还在不知疲倦地挥舞铁锹,但他的动作已经明显迟缓,每一铲都带着沉重的喘息,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铁锹把上,在木柄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痕迹。
“还剩两天。”陈昊宇蹲在一旁,有气无力地数着指头,他的嘴唇干裂出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能解脱了。”
沈凯阳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落在远处——项北方正帮着陆空推车,少年单薄的身板几乎要被那辆装满碎石的手推车压垮,却还在咬牙坚持。推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车轮每转动一圈都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他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陈昊宇:“所以你这几天没有抱怨一句,就是在等着到了最后期限,看笑话么?”
“其实一开始就是个笑话,没必要到最后期限才能笑。”陈昊宇摘下已经有些破损的劳保手套,露出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掌,他用力甩了甩长时间握着铁锹,早就印上铁锹手柄形状的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只是想着能解脱,就觉得陪你们继续干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消极?”沈凯阳的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怒意。
“你不消极只是因为你还在执拗地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而已。”陈昊宇突然笑了,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其实你要定这个期限,也是想着让自己没有输得太难看而已。”
沈凯阳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反驳。他艰难地站起身,拍了拍作训服上干涸的泥块,走向项北方。少年正弯着腰往推车里装碎石,后背的作训服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沈凯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休息一会儿。”项北方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疲惫却温暖的笑容,那笑容让沈凯阳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项北方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到陈昊宇身旁,泥浆干涸的作训服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陈昊宇侧过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少年——他身板瘦削,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如初,仿佛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这不合常理的坚韧让陈昊宇心底涌起一股无名火。
“北方,”陈昊宇的声音沙哑中带着讥讽,“是不是就算你的凯阳哥现在说‘咱们跳崖吧’,你也会二话不说往下蹦?”他盯着少年那双依然澄澈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那是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项北方微微偏头,露出一个疲惫却干净的笑容:“凯阳哥不会说这种话。”
“重点不是他说什么,”陈昊宇冷笑一声,仰面躺倒在水泥地上,抬起颤抖的手指戳向项北方的鼻尖,“是你压根不会问‘为什么’。”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火辣辣地疼,“知道军犬和军人的区别吗?军犬听口令是因为它不懂,你呢?你脖子上顶的可是人脑。”
项北方的笑容淡了几分,但眼中的光芒未减,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手掌,轻声道:“你见过寨子里的火塘吗?夜里添柴的人从不问这火能烧到天亮吗,只管往里扔。”他抬起头,夕阳将他的瞳孔染成琥珀色,像两簇跳动的火焰,“有些事信了就得做到底。”
“那要是火塘底下埋着炸药呢?”陈昊宇猛地拽过项北方伤痕累累的手,那掌心粗糙得像砂纸,新结的痂和未愈的伤口交错纵横,“你连看都不看就往里跳?”他的声音突然拔高,“这双手写得了试卷,洗得了衣服,就偏偏不会对自己写个不字?”
项北方轻轻抽回手,动作很轻却异常坚定,他望向远处正在争执的沈凯阳和雷啸,平静地说:“你无非就是觉得我在盲从。那你呢?躲在后头冷嘲热讽就不是懦弱?”他转过头,直视陈昊宇的眼睛,“拆台比扛事容易多了——这话可是你诗集里写的。”
陈昊宇瞳孔骤缩,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仰起头:“……你翻我东西啊!”
“怎么还怪我翻你东西了呢,平日里,可是你天天拿着诗集给所有人看的,现在真有人记得你里头写了啥,你倒是不高兴了?”
远处传来铁锹砸在地上的闷响,项北方站起身,拍了拍沾满泥土的作训裤。
陈昊宇突然叫住他:“如果到了期限,他也承认他的决策错了,你会拦他吗?”
项北方的背影顿了顿。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泥泞的地面上。他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会比他先跳下去试坑。”说完突然转身,脏兮兮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但这坑要是真的——我希望你作为我们的一员,能伸手把我们都捞上来。”
陈昊宇呆住了。他望着项北方跑向废墟的背影,少年踉跄的脚步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远处,沈凯阳正伸手扶住差点摔倒的项北方,那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让陈昊宇胸口一阵发闷,他低头看着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手掌,突然觉得那些自以为是的嘲讽,在项北方纯粹的信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光线掠过陈昊宇低垂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远处,四个人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却依然固执地挥舞着铁锹,仿佛在与整座山峦对抗。陈昊宇深吸一口气,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的铁锹,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战场。
第六天清晨,厚重的乌云像铅块般压在山头,闷雷在远山背后滚动,像一头苏醒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咆哮。沈凯阳抬头看了看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中不时闪过惨白的电光,他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要下雨了。”他喃喃道,声音被风吹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下就下吧。”雷啸头也不抬地应道,汗水顺着他晒脱皮的后背滚落,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他抡起铁锹的动作依然凶狠,仿佛在和即将到来的暴雨赛跑。
正午时分,第一滴雨水砸在沈凯阳的鼻尖上,冰凉刺骨,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暴雨如注,天地间拉起一道模糊的水帘,雨水冲刷着他们辛苦清理的泥土,混成浑浊的泥浆,像无数条蜿蜒的毒蛇,顺着山坡重新流回低洼处。
“他妈的!”雷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扔下铁锹冲向泥流,他跪在泥浆里,用双手疯狂地挖掘那些被冲走的泥土,指甲缝里很快渗出血丝,混着泥水变成暗红色的污渍。陈昊宇冲上前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吗?这样有什么用!”
雷啸猛地甩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开啊!你们一个个的有谁在真的认真干!”他的声音在雨幕中炸开,“你们心里面他妈的早就抱着七天以后打个电话的事的心态在等!”
“够了!”沈凯阳冲上前挡在两人中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现在吵有什么用!”他的怒吼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五个人站在暴雨中,眼睁睁看着多日的劳动成果被一点点冲走,就像他们徒劳的努力被命运无情嘲弄。
“回营房吧。”陆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残腿在泥泞中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明天…明天再说。”这句话像把钝刀,缓慢地割断了最后一丝坚持。
这一夜,除了累极睡去的项北方,所有人都难以入睡。雷啸坐在门槛上,沈凯阳躺在床上,听着项北方均匀的呼吸声,却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陆空在黑暗中反复摩挲着左腿的旧伤处,那里正传来阵阵刺痛。
房间里的钨丝灯随着雨势摇曳,投下晃动的阴影。陈昊宇突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知道我现在最想铲平什么吗?不是塌方,是你们脑子里那套牺牲光荣的狗屁逻辑。”他转向沈凯阳,“你腰快完蛋了吧,还硬撑,真当自己是悲情剧男主角?”
沈凯阳猛地从床上坐起,腰部传来的剧痛让他不得不扶住床架:“好了!够了!可以了!”他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反对上报已经是事实,当时你要是这么有种,就该坚持上报!现在说这么多风凉话,你烦不烦!”他猛地扯开作训服,露出腰,“我腰伤说破天也是我的军功章!轮不到你在这说三道四!”
陈昊宇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缩回了床里不再作声。雷啸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都有很大的怨气,我也知道。其实在这里坚持的,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罢了。”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我们到底在坚持什么?是清理塌方么?还是……只是,每一个人,都有什么想要证明的东西。”
“我可没有什么想要证明的,问问你们几个吧。”陈昊宇闷声道。
沈凯阳望着窗外的暴雨:“我只是在想,我们拼命挖了这么久的泥石流,它真的能被我们几个人徒手铲平吗?还是说,我们只是在给自己一个赎罪的借口。”他的目光扫过雷啸。
“凯阳,别这么说……”陆空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陈昊宇冷笑:“赎罪?这个词用得真妙。雷啸用蛮力折磨自己,沈凯阳用‘正确’折磨别人,陆班长用沉默折磨所有人。我们到底是在赎罪,还是在用新的错误掩盖旧的?”
雷啸猛地站直:“你他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陈昊宇不紧不慢地说,“你觉得自己是在替陆班长扛责任,可实际上,你只是在满足自己‘赎罪’的执念。你越拼命,就越证明你过去的错有多深。你根本没放过自己。”
雷啸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那不然呢?难道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种赎罪,真的有意义吗?”陈昊宇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塌方不是我们造成的,可我们却像罪人一样拼命掩盖它。我们害怕处分,害怕承认失败,可这种牺牲,真的值得吗?”
“有些东西,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沈凯阳说。
“那是什么?是集体荣誉?是军人担当?”陈昊宇反问,“可如果连我们自己都骗,这份荣誉还有意义吗?”他环视众人,“别自欺欺人了。我们只是在用集体当遮羞布,好让自己不必直面真正的恐惧——陆班长怕被否定,雷啸怕失去陆班长,你,沈凯阳,怕承认自己其实没那么‘正确’。”
雷啸低吼:“闭嘴!你懂什么?”
陈昊宇耸耸肩:“懂我们都在演一场戏,雷啸演赎罪的野兽,沈凯阳演救世主,陆班长演沉默的牺牲者——可这场戏演到最后,谁都没真正解脱。”
陆空深吸一口气:“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陈昊宇沉默片刻,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填满了这段空白:“该落幕啦。”
窗外,暴雨依旧肆虐,仿佛要将这一个月来的所有谎言与坚持都冲刷干净。
明天,总会有一个人,将亲手拨通那个改变一切的电话。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沈凯阳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营房。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他深吸一口气,肺部被这清冽的空气填满,仿佛连日的疲惫都被洗涤一空。他眯起眼睛,习惯性地望向远处的塌方现场——
“这……”沈凯阳的呼吸一滞,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暴雨不仅冲走了他们从山上运下来的泥土,更神奇的是,它带走了斜坡上松软的浮土,露出了底下坚硬的原生岩层。那些他们一个月来徒手搬运的碎石,那些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坚持,那些在暴雨中徒劳的挣扎——原来都没有白费,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清理到了塌方的最底层!
“快来看!”沈凯阳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众人闻声赶来,站在废墟边缘,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奇迹。阳光像金色的瀑布倾泻在那片裸露的岩石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那些坚硬的石头表面还带着雨水冲刷后的光泽,仿佛在向他们微笑。
“我们…我们这是算……做到了?”陈昊宇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雷啸一个箭步冲下斜坡,矫健的身影在晨光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跪在那片岩石上,古铜色的手掌抓起几块石子,紧紧地攥在手中摩擦。当他抬起头时,这个铁打的汉子眼里竟闪着泪光,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他转过头看着陆空和众人,嘴角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他妈算是因祸得福不!”
“这才哪到哪!”沈凯阳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也只不过是算这么久的工作,没有白费力气,还有好多要干的事呢!”他的眼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腰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那还要上报吗?”雷啸说着扫视了一圈众人,最终将目光停在了陈昊宇身上,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歉意。
陈昊宇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雷啸身边,弯腰拾起那把陪伴他们一个月的铁铲——木质手柄已经被磨得发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轻轻抚摸着铲面上的凹痕,那是无数次与岩石碰撞留下的印记,然后,他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转身走向了塌方的斜坡。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五个人默契地拿起各自的工具,走向已经变得熟悉的战场,但这一次,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轻快,每一次挥铲都充满了力量。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为这些伤痕累累却依然挺立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远处,一只云雀突然冲天而起,欢快的鸣叫声在山谷间回荡。沈凯阳仰头看了看那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突然觉得,这一切的坚持都是值得的。
五人沉默地站在那棵横卧的老松树前,它粗壮的树干深深嵌入泥土,像一把利剑插在塌方的伤口上。这一个月来,他们无数次绕过它,仿佛触碰它就是触碰某种禁忌。但今天,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这棵松树不再是阻碍,而成了他们重燃希望的见证。
陆空拖着那条残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工具棚。当他再次出现时,手中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斧头。斧刃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重重劈进松树的躯干。一声闷响,木屑飞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一斧,劈开的不仅是树干,更是他们心中最后的犹豫。
随着陆空一次次挥斧,松木特有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项北方蹲下身,用手扒开树干周围的淤泥,露出被掩埋的树根。雷啸也上前帮忙,他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将松树一点点从泥泞中撬动。沈凯阳和陈昊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入了这场拔刺行动。
五人同时发力,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这棵顽固的老松终于被连根拔起,他们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这个曾经的拦路虎轰然腾起,溅起一片泥水。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很快,爽朗的笑声就在山谷间回荡开来。
所有人的心中那团叫做希望的火苗,需要这块松香的柴火来让它燃烧得更旺。
解决了这个最大的障碍,清理速度明显加快,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被雨水浸泡松软的淤泥铲起来容易,运送却成了瓶颈,小推车来回奔波,却始终跟不上铲土的速度。
“要不咱出去外头,租辆铲车怎么样?”陈昊宇突然提议,声音里透着难得的积极。这个曾经最消极的人,此刻眼中竟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沈凯阳擦了把汗,眉头微蹙:“这不大现实。铲车那么大,先不说哪里能租到,就算租得到,我们有那么多钱租得起这么多天吗?”他环顾众人,“而且,我们这里有人会开铲车吗?”
一阵沉默后,雷啸突然跨上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我去村子和镇上看看,总比都窝在这里瞎想要强。”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四人继续埋头干活,却都不时抬头望向大门方向,直到远处传来突突突的轰鸣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后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雷啸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辆老式拖拉机的驾驶座上,笑得分外得意:“不是农忙季节,老乡白借的!”他跳下车,拍了拍这个铁疙瘩,“比小推车能装十倍!不用人推,还能把淤泥运到更远的山坳!”
这辆老旧的拖拉机浑身锈迹斑斑,排气管冒着黑烟,却成了此刻最珍贵的礼物。五人围着它转了好几圈,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项北方好奇地摸了摸拖拉机的方向盘,雷啸豪迈地揽住他的肩膀:“等活儿干完了,我教你开!”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升起,在靶场的上空就着夏天温热的微风,勾勒出温柔的曲线。陆空在伙房里忙碌的身影透过窗户投下剪影,锅铲碰撞的声响和着饭菜的香气。这是许久以来,他们第一次能静下心来好好做一顿饭。
牛肉炖土豆的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雷啸站在伙房门口,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这道看似简单的乱炖,却是他魂牵梦萦的味道——牛肉罐头在高温下融化的油脂浸润着软糯的土豆块,红亮的辣椒油在汤面上打着旋儿,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平日里配给有限的牛肉罐头,今天被陆空毫不吝啬地全部倒进了锅里。
“开饭了——”陆空的声音从伙房里传来,带着久违的轻快。
众人捧着碗,在夕阳的余晖中排开在营房门前的水泥地上。雷啸端着满满一碗牛肉炖土豆,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洒出一滴珍贵的汤汁。项北方蹲在他旁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碗里那块最大的牛肉,却还是先夹给了沈凯阳。陈昊宇难得地没有抱怨,只是安静地扒着饭,嘴角却微微上扬。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五个人或蹲或坐,面对着那片曾经令他们绝望的塌方。此刻,在金色的余晖中,那些泥土和碎石不再狰狞可怖,反而像是一幅等待他们挥毫的画卷。
“明天先把东边那块清理干净,”沈凯阳用筷子指点着,“拖拉机就可以开到那个位置,这样装铲下来的土就方便些。”
“西边的碎石可以用筛子筛一遍,”项北方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补充,“底下说不定还能找回些什么原本壕沟里的东西。"
雷啸大口吞咽着美味的炖菜,古铜色的脸庞泛着红光:“等清理完了,我觉得我们还是找块空地种些菜!”他指了指那片裸露的岩层,“种点辣椒,种点土豆……至少可以吃点新鲜的。”
“得了吧你,”陈昊宇难得地没有泼冷水,反而笑着接话,“就你那手艺,种出来的辣椒怕是比子弹还硬。”
众人哄笑起来。
陆空站在四个人的后面,看着眼前这一幕,眼角微微湿润。他低头扒了口饭,却发现碗里不知何时多了好几块牛肉——那是雷啸偷偷夹给他的。
又是一声清越悠长的鸟鸣,从远山深处传来,在晨雾中荡开层层涟漪。沈凯阳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陆空,果然看见他又一次停下手中的活计,怔怔地望向声源处,眼神恍惚而温柔,仿佛穿越了时空。
“又是‘丹顶鹤’在叫咯。”沈凯阳半开玩笑地说,语气里却不再有往日的质疑,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已学会尊重陆空这个看似荒谬却执着的信念。
陆空没有辩解,只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隐秘的信仰。
“你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对丹顶鹤有着这么强的执念?”陈昊宇难得没有用嘲讽的语气,而是真诚地问道。
陆空依旧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头筷子。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质疑与调侃,也习惯了将那段往事深埋心底。但此刻,雷啸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那目光中包含着理解与支持。
“说说吧,”雷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让他们听听你和丹顶鹤的故事。”
陆空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仿佛穿越回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雪天。
“那是在东北跳伞集训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怕惊扰了记忆中的画面,“那天天气很糟,风速超标,但训练任务紧急,我们还是照常跳了。”他的眼神渐渐迷离,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白茫茫的雪原。“我偏离了预定落点,掉进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大雪封山,通讯设备失灵,我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挣扎了整整一天…”
众人不自觉地围拢过来,连呼吸都放轻了。陆空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看见林间空地上站着一只丹顶鹤。它的羽毛在雪地里白得发光,头顶那抹红像团燃烧的火焰。”
陆空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的震撼:“它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往林子外走。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割断了缠在树上的伞绳…”
夕阳的余晖洒在陆空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它带着我走了整整三个小时,或者飞在我头顶,或者在我前面跳跃。最后停在一片开阔地上。我这才发现,那里离最近的公路只有不到一公里。”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等我再回头时,它已经不见了。但我知道,是它救了我的命。”
故事讲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远处又传来一声鸟鸣,这次连沈凯阳都觉得,那声音确实与寻常的鸟叫不同,空灵得不似凡间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