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绿花岁月 > 5
    崔斐和能跟上他跑完全程的几个精兵强将们从机场跑道的另一头抄了条小道回来,和这边的老弱病残几乎同时回到连队门口,方仲天看看手表,走到崔斐身边说:“连长,还有十来分钟就开饭了,直接带饭堂?”

    崔斐无意识地嗯那了声,于是列队,刚准备向右转,他又把整队人拦住,带着坏笑,双手插腰走到正前方。

    “今天,跑完全程的人出列。”崔斐左右看看,故作惊讶,和他一路走回来到底有多少人其实清楚得很,“就这么几个?其他人呢?都死了吗!”他加重了语气,声音让站着的所有人一阵心虚,“现在离开饭还有会儿,你们,就地一百俯卧撑,到最后一个人做完为止再吃饭!”

    众人哗然,但没办法,连长已经开口就必须得做,沈凯阳撑死做到四十个就全身近乎虚脱了,又一次的绝望,而且是在饿着肚子的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目光的聚焦简直让他感觉从内脏一直烤到表皮的灼痛,他抬头看看连长那张冷酷的脸,正眯起眼死死地俯视着自己,没有一点要放过的意思。

    第五十七个,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

    保持着姿势,把头埋进土里。

    “看看,看看啊!今天大家伙的晚饭要泡汤啦!别怪我,我给过你们机会!要怪怪他!”崔斐指指地上的沈凯阳,这话激得他挣扎着蠕动了两下,却终是徒劳,现在沈凯阳不只是难过,更多的是愤恨,恨这个刻薄冷血的连长不仅在肉体上折磨人更从心理将人击垮,恨当初为什么跟撞了鬼似的非要往这部队里跑,恨那些正冷眼看着自己唏嘘不已的人,当然最恨的还是自己,别人看不起自己,现在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沈凯阳一动不动地僵着,耗尽最后的体力,输给了地心引力,胸口“啪”地贴上了地。

    “报告!连长,我替他做剩下的!”万小柱,他向前一步挺着胸膛大声说,这声音如道闪电劈亮了所有人,同时也彻底劈裂了沈凯阳。

    “要帮他做可以,重头来!”万小柱没说什么,趴下就开始做,崔斐见这架势一百个是根本压不住这小子的,大声地冲他吼“双倍!”万小柱只是抬头天真地瞅了瞅崔斐,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困难,继续吭哧吭哧地做起来。

    王天航和王奇忙将一脸木然的沈凯阳从地上拖回队伍中。

    扎扎实实地做完两百个俯卧撑,万小柱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回到队伍里,走过沈凯阳身边他对他笑笑,但沈凯阳低着头木讷个脸和丢了魂似的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高强度的运动之后即便饿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领导们也知道这个道理,下了死命令,所有人必须将碗里的饭菜全部消灭。

    餐桌上只有朱前进狼吞虎咽,一碗下肚还苦苦搜刮盆子里最后一点剩饭。

    “你们看我干嘛?快吃啊!”朱前进边说边往嘴里扒饭。

    “朱前进,你是不是没吃饱还想来碗?”王奇斜眼瞅着嘿嘿傻笑的朱前进,“来,我这只腿给你!”

    “我的也给你!”

    “还有我的!”

    再三推脱,但碗里还是一下增了好几只鸡腿,看着就觉得饱了。

    “我吃不了那么多啊!”他夹起一只想往别人的碗里塞回去。

    “管你!进了你的碗就是你的了!”众人赶紧用身子护住自己的饭盆。

    “快!时间要到了!碗里有剩的排长来削人啦!”王奇把朱前进唬得服服贴贴地狂啃起来。

    沈凯阳的手一直在抖,连拿筷子的劲都使不上,坐在旁边的万小柱发现了,帮他夹了点菜到碗里,沈凯阳看了眼万小柱,试着想把菜夹回他碗里,手一抖一只筷子连着菜都洒了地上,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摆,索性不吃了。

    “快吃啊!等会排长来检查了!”万小柱提醒他。

    正在这时,方仲天发话了:“再给一分钟,碗里不许剩饭!”

    万小柱用手肘捅了捅像块木头似的沈凯阳,依旧没点反应,干脆把他的饭都拨到自己碗里呼啦呼啦地全吃了。

    回到班上,大家解了武装带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连从床底抽张马轧的力气都懒得使。

    朱前进靠在书桌下面呻吟着。

    “诶!你叫个啥?还没吃饱吗?”王奇听着心烦,摘下帽子呼他脸上。

    “哈哈!咋可能!你没瞅见他那脸红得都和卤鸡腿一个色儿了!”王天航靠在自己床铺下面调侃。

    “你们…不厚道……”朱前进使劲挺起上身指了大伙一圈,一作呕又倒了回去。

    “你才不厚道,咱都拼了命地跑,就你跑最后,肯定留了力气吃饭用,还一路杀猪叫!”王奇悻悻地说。

    沈凯阳把帽檐压低了点,缩着脖子往下钻,批斗完倒数第一,接着就该倒数第二了,他并不觉得后头有个垫被有什么宽心可言,等了很久,大家一直七嘴八舌地攻击朱前进,似乎没人想着要把倒数第二拿来说。

    “好了!你们也该数落够了,”刘话拿着本子站起来帮朱前进解围,“我去办公室领作业,你们呆着老实点。”说着就出门去了。

    “凯阳,你还好吧!”王天航随意地关心了一句,沈凯阳点点头。

    “多亏万小柱帮你,你这老乡还真仗义!”沈凯阳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低头木着。

    “他就仗着自己有那么点蛮力出风头,好人都让他当了,你们有没注意到,现在连长看他的眼神和看我们的都不一样,这种人呐!”王奇被梅萧戳了一下,“干什么!他在帮厨又没在这,我也真奇怪了,跑了这么久又做了两百个俯卧撑,还有力气帮厨去!究竟是有多想出头!”

    “行了王奇,不当面顶撞不背后议论,团结同志爱护集体,别跟个婆娘似的。”王天航听不下去了。

    “你和他有过节。”梅萧冷不丁地来了句。

    “从一开始就是他先找我麻烦我可一直忍着呢,就往同年兵身上发他的威,有本事野给连长他们看去,他敢吗?见了连长点头哈腰来不及!沈凯阳你离他最近又是他老乡你最该防着点!”

    “他没你说得那么无聊……”沈凯阳听得心里有些乱,只是淡淡地反驳了句。

    王奇还准备说,刘话领完作业回来了,于是大家都闭了嘴,静静熬着等熄灯。

    吹过洗漱哨很久万小柱才回来,比别班帮厨的新兵晚了很久,刘话看他衣服前面和两个袖口全湿透了,皱着眉头上去埋怨:“你干啥去了?帮个厨咋搞成这样!”

    万小柱呵呵地笑着:“我留下来帮他们吧明天的米都淘了。”

    “这是你该干的事?炊事班那么一帮人都干嘛用的?说!是不是有人强迫你这样做的!”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提出来帮他们洗的。”

    看着一脸傻笑的万小柱,刘话也没法再发火,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下次别啥事都揽了自己干,干了分内的就给我回来!今天够累的,快去洗漱然后死床板上去!”

    “是!”万小柱兴高采烈地拿着脸盆冲了出去。

    熄灯号远远地传来,整座营房齐刷刷地关了灯,沉入夜晚本该有的黑暗之中,心有余悸的一天终于过去了,真的很累,没多久房间里就鼾声四起。

    万小柱摸着黑坐到沈凯阳床边,摇摇,轻声说:“大学生,睡着了没?”

    沈凯阳艰难地翻身看着万小柱在月光下带着笑靥的轮廓。

    他把两团白呼呼的东西塞进沈凯阳被窝里,有几分热度,把他吓了一跳。

    “什么!”

    “馒头!洗了五大筐米向炊事班要的,刚你没怎么吃现在该饿了吧!”这么一说,沈凯阳确实觉得肚子里空空的有些难受,他把两个馒头掏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带着点刚发好的面粉味,不禁咽了口唾沫,又抬头看看万小柱,正对他咧嘴笑着,推推他的手说:“饿了就快吃啊!”

    “你呢?”

    “今天晚饭我可是吃了两大碗呐!”万小柱的眼睛很有神,在透过窗棂的皎洁月色下微微泛亮,却带着温柔。

    “你的手能用上劲了么现在?”

    “还好。”

    “那就快吃,饱了就能睡得香,我妈说的。”

    “小柱,你想家吗?”

    万小柱抬头思考了一会儿,认真而用力地点点头:“有点。”

    “给家里写信了吗?”

    “写了,但没寄。”

    “为什么不寄?”

    “我爸老说我字难看,怕寄回去他看了又说我,我考试作文都交的白卷,有时候真羡慕你,出手就能写得排山倒海的,连指导员都夸你。”

    “呵,我羡慕你才是,会写有什么用,这里是部队,连长又不会因为这放我一马。”

    “我看得出来你尽力了,全连人都看得出来。”

    “但连长要的不是尽力是结果,他要的是你这样的,不是我这样的。”沈凯阳说得有些大声,刘话转了个身,两人忙停顿了会儿,等确认班长没醒才松了口气。

    “小柱。”

    “嗯?”

    “明天星期天,把信寄了吧。”

    “嗯。”

    “小柱。”

    “嗯?”

    “谢谢。”

    “……嗯。”

    第二天晚上班务会后,指导员把沈凯阳叫了出去。

    “凯阳啊,你写的发言稿那是相当有水准,我们一致通过一字不改地就用你这篇!”

    沈凯阳听了低头笑笑。

    “只是…到时候上去发言的另有人选。”指导员在说这话时有些吞吐。

    沈凯阳听了这话只觉得在意料之中,从那天办公室崔斐上下扫视自己不屑的眼神中他就明白没多大可能让他上去发言。

    “那由谁上?”

    “万小柱。”

    “连长决定的他吧。”

    指导员一惊,忙拍拍他的肩膀说:“哎!别想太多凯阳,没那回事!”

    沈凯阳深深地吸了口气,笑脸迎着指导员说:“那很好。”

    “凯阳啊,其实你真的很优秀,有那么多别人没有的特长,今后派用场的地方还多着呢!你看,过段时间连里就要出黑板报写新闻稿,这些可都需要你,你的用武之地多得去了!”

    沈凯阳盲目地答应着,脸上的表情自己都不敢想有多假多扭曲。

    “好了,你先回去吧,顺便把万小柱叫出来。”

    沈凯阳拖着无力的身体回到房间,万小柱正拿着条令和王天航小声吵闹,他木着脸走过去拍拍他,指指门外。

    “怎么了?”

    “指导员找你。”说完坐回自己的马轧一头扎在褥子上。

    腰疼得厉害,一直疼到骨髓里,应该是昨天的体能训练囤积的乳酸吧,沈凯阳皱起眉头用手紧紧按住腰上隐隐作痛的部位,默默忍受着,心想自己现在算是从外废到骨子里了。

    不一会儿万小柱蹦着跳着回到房间,看见沈凯阳痛苦的样子忙走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腰痛?我帮你揉揉,估计是肌肉硬了太久收不回来了。”说着就蹲下伸手帮他揉起来。

    沈凯阳将他的手甩开,万小柱没在意,又揉起来,嘴里还叨叨:“很痛?忍忍,我轻点,以前训练的时候也老这样,揉松了就好……”

    “滚!”沈凯阳用尽力气回过头冲万小柱咆哮,所有人愕然,怔怔地看着沈凯阳,“准备你的发言稿去!”

    万小柱从未想到沈凯阳竟会发火,眼神就像一只垂死而激怒的狮子喷出绝望摄人的火焰,吓得愣愣地看着,脸上的笑容都顾不上撤去,直到沈凯阳泛红的眼眶灼到他无法在多正视一秒才恍惚地有所反应。

    “凯阳我……”万小柱一时语塞,自己也明白怎么解释也是无用了。

    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地地看着这两个反常而又同样愤怒着的人。

    “各位尊敬的领导,亲爱的战友,大家好。现在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站在这里作为新兵代表发言,深感荣幸和自豪。从小我就向往绿色的军营,那里…那里有……有……”

    万小柱攥在手里的稿纸已经被他分分合合折腾软得像张卫生纸,眉头紧皱万分痛苦地穷思冥想后头的内容,反反复复叨叨了十几遍,最终放弃,打开稿纸看上一眼,茅塞顿开地立即合上继续往下背,但一句还没完又卡住了。

    “你盗版碟吗?卡卡卡地放不过去,听得烦死个人咯!”王奇受不了万小柱一遍一遍的唠叨,“麻烦您了,改默背行不!”

    万小柱狠狠地瞪他一眼,却无心跟他口角。

    “我崇拜军人那奋不顾身,英勇…顽强的气质,崇拜军人那…那……”

    “那那那,那啥啊?知道那啥不?背不出来了吧?我告诉你得了,是崇拜军人那青春洋溢的活力!”王天航也听烦了。

    万小柱愕然:“你怎么知道?”

    “就你叨叨叨一整天了,是大家都记住了!信不信朱前进都能背出来?”王天航拍了拍正对面朱前进的帽子,“后头是啥告诉他!”

    “啊?”朱前进左右看看,傻笑着说:“是不是无尚的奉献啦?”

    万小柱忙打开稿纸确认,竟真背对了,懊恼的“靠”了声把稿纸揉成一团甩到床上,偷瞄了眼沈凯阳,对方正冷冷的看着自己,赶紧怯怯地把纸团捡回来铺平,眼神透着从未有过的无助,沈凯阳没发表什么意见,转回头继续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无心地涂涂画画。

    “小柱你行不行?明天上午就要上台了。”刘话看他这样也急,“要不和指导员说说别脱稿,上去读算了。”

    “不行!”万小柱坚决地说,“我要把它背下来!”

    “到现在你一段话都背不下来,就那么几句我们都会背的,然后就没下文了,还充什么胖子,干脆叫沈凯阳上得了!”王奇说。

    “我一定要背下来。”

    “哎!真是倔死了!那你快背吧,也快熄灯了。”

    当晚,万小柱心烦意乱地在床上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等巍邢岚查完第二次铺,所有人都睡熟了之后,他偷偷披上大衣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

    今夜大风,外头异常的冷,走廊上涡旋着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寒风,撞得玻璃窗咔咔作响,看来是要变天了。

    万小柱竖起毛领来到厕所,只有这儿晚上还亮着盏昏昏欲睡的钨丝灯,他进了一格蹲下,从口袋里摸出稿纸凑上点微弱的灯光轻声背起来。

    忽然一片黑影笼了他辛苦调整姿势收罗到稿纸上的灯光,猛抬头,见一逆光的人头正冲里盯着自己,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到墙根边。

    “叫什么!想死啊!”万小柱辨出这声音是沈凯阳,长长舒了口气苦笑着瘫软在地上:“哇靠你吓死我啦!怎么不睡?”

    “尿急。”

    “那撒完赶紧回去睡吧,外头冷。”万小柱调整回刚才的蹲姿,把大衣往里裹了裹,摊平软趴趴的稿纸继续看起来。

    沈凯阳扭头就走,但不一会儿又出现在万小柱眼前。

    “怎么啦?”

    “背多少了?”

    “…不知道。”

    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静静地听着北风钻过缝隙的呜咽,寒冷从脚跟直直往上吞噬着体温。

    “凯阳,我知道你现在是彻底讨厌我了……”

    “军人该服从上级安排,连长让你上我没有资格有异议。”

    “假如这是用你写的稿子换来的,而且你会不高兴,我宁可不要。”

    “万小柱,我们不是一类人,无论有没有来部队都永远不可能是,你是来对地方的,用不着向我内疚,我的稿子能让你上去读应该反过来算是我的荣幸。”沈凯阳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言语竟如此的尖酸刻薄,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原来只是想安慰一下万小柱能让他安心背书,现在却成了种阴狠的极端,也许这就是妒忌心吧,沈凯阳脑子里一片茫然。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讨厌你。”补救为时已晚,万小柱已经被他说得萎靡不振,无论怎么唤他都不带答应。

    沈凯阳打开隔栏蹲到他身边,两个穿着大衣的人挤在同一格里明显有些挤,但也暖和了不少,万小柱往旁边挪了挪。

    “怎么了?被我说哭了?”

    “没。”万小柱低着头说。

    “为什么一定要背下来?”

    “要是让你上去,你会背还读?”

    “当然背。”

    “所以我上去也要背。”

    “白痴,那就用心点。”沈凯阳拿过他手上的稿纸,“其实这样的文章都是公式,比如什么名词要用什么形容词修饰都是固定搭配,找准这种感觉就好背了,还有很多都是平时喊烂了的口号。”

    万小柱对沈凯阳态度上的转变感到惊讶:“你真没有讨厌我?”

    “没。”

    万小柱终于笑了。

    沈凯阳逐字逐句地帮他讲解应该如何理解才能快速地记住,拿着稿纸的双手在冷风中渐渐冻僵,时不时地拿到嘴边哈上一口暖气,万小柱见了,将稿纸拿到自己手上,把沈凯阳的双手夹道腋下,愣愣地看着他专心讲课的样子出神。

    “看我干嘛?你有在记吗?看稿子!”万小柱嗯哪了一声。

    当万小柱充满自信抑扬顿挫地发言完毕,全场顿时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台上的领导们都不得不对这名精神饱满、底气十足的新兵露出满意而折服的微笑,崔斐的选择没有错,万小柱果真没让任何人失望,他得意地鼓掌,好像万小柱是他儿子似的左右显摆。

    万小柱站在台上往下寻找,眼神停在沈凯阳身上,对他露出上台后第一个灿烂的笑靥,但对方却低下头有意避开。

    现在的万小柱太过耀眼,和他比起来当初入伍时自己特殊学历带来的满身光环已经全然失色,风光的万小柱甚至将自己最后一点余晖也剥夺了去,高兴不起来,恍恍惚惚间整个会就这么结束了,列队带回。

    走在队列中沈凯阳还是没有从神志不清的状态中调整过来,作为基准兵老踏错步子,带队的巍邢岚注意到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凑过去小声提醒:“走队列给我专心点!”说着又喊了几遍口号,沈凯阳赶紧惊慌地调整步伐,刻意地改正却怎么也赶不上趟,后头的万小柱也为难,不小心踩着了沈凯阳的鞋跟,他踉跄一步,鞋子差点飞出去,没办法只好大声打报告出列把鞋穿好,然后排到队伍的最后面。

    天气十分寒冷,大家一路吹着北风走得全身打抖,连队的营房就在眼前,巍邢岚起头开始唱军歌:“马上到家啦!提起精神!山有脊梁,预备,唱!”

    所有人张嘴就冒出一大片白气,远远望去如同一队浩浩荡荡的移动烟囱,喊喊身子至少不会觉得太冷,等短短的军歌唱完,也正好到了连队门口。

    刚准备跑步带回,崔斐将队伍拦住,背着手晃到正前方:“军歌在你们嘴里就是哀乐!怎么?早上没饿着你们吧?势气到哪儿去了?军歌不是用唱的,是用吼的!去他妈什么乐理,崩断喉咙也给我吼出来!”崔斐亮开嗓子,振聋发聩,确实没什么旋律,但雄厚的声音有压过一个连的魄力,所有人不得不提高分贝跟着吼得面红耳赤。

    崔斐带着不知是满意还是不屑的笑脸绕着队伍缓缓游走,最终停在沈凯阳身边,把耳朵贴近他的嘴,沈凯阳明白连长是嫌自己不够响,忙竭尽全力伸直脖子大声吼叫。

    “娘们儿诶!苍蝇是你亲戚吧?哈,你和万小柱是同乡吧?今天人家在开会时候发言的样子看见没?同是一个地方的人怎么相差就那么大呢?给我站这儿吼,吼到我满意为止,其他人跑步带回!”

    各班像长龙一样首尾相接消散在绿色大门里那深邃的走廊中,门前顿时空旷而静谧,只剩垂头丧气的沈凯阳和背手斜着脑袋的崔斐。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沈凯阳用眼角偷偷瞄了眼连长,他脸上的笑从未消失,这比一张铁青严肃的脸更让人觉得发毛,顿时浑身不自在,试着挺出个标准的军姿来抵抗眼神的灼烧,却被一阵阴冷的北风吹尽了心里的热度和信心。

    “怎么?哑了?吼啊!”

    沈凯阳愣着默不作声。

    “嘿?瞧你那样,哪儿都看不出是个男人,这里是部队,纯爷们儿呆的地方,你来错了吧?”

    沈凯阳被激怒了,扯开嗓子吼:“山有脊梁……”

    “不够响!”崔斐一声就把他的的声音盖了下去,顿了顿,更大声地吼。

    “不够响!”崔斐也加大嗓门,又一次把他的声音压到下峰。

    无论沈凯阳怎么卖力,总会被连长高过一浪的不满意击垮,他看见营房里其他人都带着看戏的嘲笑往这边看热闹,又一阵怒火从心里直窜到脑门,豁出去了!他闭上眼睛仰天长啸,就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这回崔斐竟没有喊不够响,于是他攥紧拳头,绷紧全身肌肉一遍,两遍,三遍地吼下去。

    “这样有意思吗?”房间里看到全过程的指导员等崔斐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过来质问,对方却如没听见般自顾自搓搓手,倒上杯热水搬来椅子靠暖气片坐下。

    “你也知道冷啊?外面现在几度?把他一个人撩那儿挨冻?”

    “你叽叽喳喳老子最烦这样的!这事我有数!”崔斐皱起眉头打了个哆嗦。

    “你有个屁数!你有没有想过,或者从来有没有认为过新兵也是人,也是有感情有思想有自尊!沈凯阳这样的大学生自尊心更是比一般人要强,你就是在毁掉他的底线,让他彻底崩溃掉!”指导员说得热火朝天,一步步逼近崔斐。

    “少用你在大学里学的那套教育我!你才在部队混了几年?懂什么是真正的军人么?新兵就是没有自尊可言,就是要把他们的自尊完全打碎,粉碎!粉碎以后才能建立起新的适合部队的自尊!你也说了,他这种大学生兵的自尊心比别人强,那就得更加狠地碾。”

    “你…你就是个冷血动物,把自己不当人也不让别人有机会做人!”指导员在崔斐古怪的理论中甚至找不到任何回击,只好改作心虚的人身攻击,说完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上哪儿去?”崔斐警觉地叫住了他。

    “把沈凯阳叫回来!”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和你平级,你有权利下令我也有权利收令!怎么,是不是我这样做你的面子在全连人面前就挂不住了?哈,崔斐啊崔斐,你也是个稀罕自己那点自尊的凡人啊!”

    崔斐噌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带着笑慢慢走向指导员。

    “你…你干啥?”指导员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上椅子。

    崔斐拿起水壶给他满上一杯热水:“第一,我不是新兵,所以我可以稀罕我的那么点自尊心,第二,这是我的连,我是连长,我说了算!坐着,好好听!”

    沈凯阳只能听见声带超负荷震颤带动鼓膜的声音,整个颅腔已经被震得麻痹不已,嗓子眼火辣辣的干,太阳穴也涨的生疼。

    周围应该是一片寂静。

    忽然感觉什么东西贴上脸颊,一阵冰凉,微微眯眼向上看,阴霾的天空下竟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片,这里的气候能冷进心里,雪在南方事件稀罕的东西。

    他想家了。

    分神间,漫天细雪衍变成致密的鹅毛大雪,直直地掉向地面,没有了飘舞的浪漫,下得直叫人觉得窒息,不一会儿,房屋、树梢、道路,眼睛能及的一切都覆满一片素白。

    沈凯阳被寒冷和哭泣哽咽了,吞吐时竟发现自己一点口水都没有,嗓子眼直冒火气,他卯足劲吼得更凶猛,既然被摧残,那就破罐子破摔,主动自残得彻底些。

    一班的兄弟们集体趴在窗台上忧心忡忡地往外张望雪地里形单影只的沈凯阳,时不时有人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哀号难受得叹口气,毕竟是一个班的战友,没人有这心情权当外头那人是个热闹。

    他确实太单薄了,落在帽顶和肩膀上的大雪仿佛随时都会将他压断,隔着厚实的雪幕,沈凯阳成了一根若隐若现,随时有可能被吞没的黑色标杆。

    “都别看了!别看了!”刘话皱着眉头将众人赶鸭子似的从窗前驱散,他也觉得挺揪心。

    “班长,凯阳他不是唱得老响了么…怎么还……”王天航说。

    “杀鸡给猴看,抓个典型哪有那么容易放过的!”刘话挠挠头,左右踱步来表示他的不满和无奈。

    突然沈凯阳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声声咳得万小柱心里隐隐作痛,他坐在马扎上喘着粗气。

    “靠!”万小柱大叫一声,蹦起来就往外头冲,刘话根本来不及反应拦住他。

    外头的雪大得让初识北方气候的万小柱惊叹,冲进雪中一时被砸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努力调整呼吸适应这猛然冲入鼻腔的寒冷空气,觉得肺叶不够用了,俯下身子向沈凯阳跑去。

    “凯阳!”万小柱唤了声还在咳嗽的沈凯阳,扶住他用手在他后背轻轻安抚,但对方使劲甩开他的手,来不及找准重心的万小柱后仰着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滚…滚!离我远点!”

    万小柱什么也没说,翻起身拉住沈凯阳就往回走。这次他也使了劲,沈凯阳没办法挣脱,索性赖在地上僵着和他扭作一团。

    万小柱回头拉扯他的衣襟,沈凯阳竟给了万小柱一拳,正打在眉骨上,疼得他暂时没法睁眼,就趁这时沈凯阳脱开他的牵制站起来整好自己因拉扯变形的衣服。

    两人都大口喘气,立在雪中瞪着对方。

    “沈凯阳!”万小柱大喝一声,却不知接下去是该骂他还是骂自己,“靠!”他冲空气挥舞了半天拳脚,“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他立到沈凯阳身边,一起吼起来。

    新兵连里哗然了。

    “班长,这样整下去咋收场啊!他俩都是往死里倔的驴。”王天航说。

    “凭什么就整我们班的啊!有种罚我们整个班哪!”王奇也躁动了,“兄弟们都给我上!”

    “干啥啊?打群架啊!把你社会上那套作风给我收住!”刘话这回有了经验,老早堵在门口,王奇一过来就把他拍了回去。

    “班长,好歹给他们去求求情吧!”梅萧说。

    刘话阴沉着张脸,手托下巴斟酌了半晌,一股热气涌上脑子:“走!”他转身向连部走去。

    “报告!连长你……连长,算了吧,现在外头是两个了,你再不叫他们回来待会儿会更多。”

    “谁还想去?尽管去,我不拦着!”崔斐扫视着刘话身后的一帮人,眼神里充满了怂恿。

    王奇向前一冲刚想打报告,却被刘话用屁股顶了回去。

    “我,是我没带好我的兵,最该罚的是我!”刘话说。

    “呵?”崔斐有些意外,“你?你拐着弯在说我不行是吧?好!老子也去外头吼!你们想跟来的尽管来!我吼多久你们跟着吼多久!”崔斐那以武服人的性子又上来了,对房的巍邢岚方仲天忙过来劝住他。

    “崔斐!你消停会儿!”指导员从后头扳过他的肩膀,“谁也不许出去!我现在就去把他俩叫回来!”

    “不许去!”

    “你想怎样随便你吧!打报告让上头把我撤了啊!这连队是你的,但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说完指导员就披上大衣冲进雪中。

    沈凯阳的喉咙疼得一个字也冒不出来,刘话上卫生队配了一大堆喉片,用他的话说这叫有备无患,按这样的形式下去再喊残几个也是很有可能的,卫生队离得远,来来回回地跑麻烦,幸好那里有刘话的同年兵,就开了个天大的量,新兵连除了一天三餐根本没有吃其他东西的机会,于是三天两头有人打报告说自己嗓子也不舒服,这堆喉片渐渐被大家当作糖给分着吃了。

    沈凯阳反而吃得最少,含着喉片遇上冷气往里一吸更是痛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