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今天第89次接到个虫终端的呼叫。

    第二军团代军团长路尼接通了通讯。

    “路尼,为什么这个上传格式还是显示不对???你们的那个军情利用系统网路真的没问题吗???”

    相比今天第一通通讯,巴连达因的声音已明显失去了最初的活力。路尼颇感欣慰地察觉到同僚这种精力衰退的迹象——往昔压在自己肩头的重担,如今终于有第二只虫亲身体验了。

    “是‘网络’。”路尼一边整理新送达的报告资料,一边纠正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不如你明天直接联系我们信息部的总工,阿里阿德涅。”

    “明天?”终端那头巴连达因十分不解地皱起眉,“你今天把她的终端号给我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明……路尼!等等!这个网络界面怎么突然消失了?!”

    “哦。”白发军雌瞥了眼右下角的时间,“因为它下班了。”他又平静地补充道,“因为负责的虫员这个点都下班了。”

    “下……班??”巴连达因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嗯。”这位第二军团的最高代理将领已经对自家军团某些机关岗位的作风见怪不怪了——毕竟他们第二军团,向来一半卷虫一半躺王。

    “机房的终端集群都设了到点下班的定时,所以我建议你明天再联系。”

    “……”

    对面的同僚显然被这“优良作风”打了个措手不及。路尼心情轻松地点击了‘文档存储’,“明天再继续吧,巴连达因,去享受你的‘自由活动时间’。送你一句哈迪斯阁下的至理名言:‘工作是做不完的,但虫是会死的’。”

    “……但是我们第三军团讲究今日事今日毕。”原本卡壳的声音突然振作起来,“难道上级交代的任务无法在最快时限内完成并交付,不会让你产生一丝一毫的愧疚,感觉辜负了他的信任吗?”

    路尼代入了一下自己的准上级米诺斯那双隐藏在厚重毛绒刘海后的弯弯笑眼,一看就有八百个心眼子的那种,于是开始希望能够从他的记忆里物理删除这段恐怖的想象:“完全不会……呃、”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位。

    “如果你指的是那位阁下的话,我倒是可以理解了……”

    “虽然我指的是拉达曼迪斯将军啦……不过那位阁下也没差,毕竟,”巴连达因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欸,路尼!我代理拉达曼迪斯将军期间,是不是就有更多机会见到阁下了?会不会……有那种很私虫的交流或者会面?”

    “你……你在想什么?”路尼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喝水时被水杯揍了一拳。

    “只是突然想起来,拉达曼迪斯将军办公室里,有不少阁下参与活动或会议后不需要的特制用品呢——我知道将军最宝贝的是一套杯具,杯底边沿镌了单黑线和阁下的五芒星标志。只要看他拿出来用,就知道他那天心情特别好。”

    “……”路尼沉默片刻,“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是被临时任命为代理军团长的了。这种事和我说说就罢了,可千万别……”

    “这有什么?也不是什么机密啊?”巴连达因困惑地挠了挠脸颊,“我们这边的兄弟都知道,将军可是摆满了一面墙的展示柜呢。大家只是没敢问将军某些东西是怎么到手的,其实私下里都很羡慕。”

    现在轮到路尼被第三军团的“团风”震惊了。

    “你们……你们这么明目张……不是、这么光明正……呃,”尽管通话对象不在眼前,路尼还是忍不住扶额,“原来还能这么干的吗……”

    HD-6828z星球的地下试验基地,如同一个深埋于地壳中的冰冷墓穴。这里的负责人维兰德,完美诠释了组织高层一半的构成——一个依靠近亲通婚维系所谓“高贵人类血脉”的傲慢蠢货。另一半,正如瓦伦迪尔私下刻薄总结的,是标准的“疯狂科学家”。瓦伦迪尔时常自嘲,被分配到这种鬼地方,是福是祸都难说。

    不过最近,日子似乎透出了一丝不那么令人窒息的微光。这微光的源头,是他那位前几年入职的同事——梅利克俄斯。这家伙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却有着惊人的专业素养和近乎自虐的敬业精神。瓦伦迪尔有时会阴暗地想,这位仁兄该不会真信了组织那套“纯血人类至上主义”的鬼话吧?相信宇宙里都是披着人皮的异形,而他们这群躲在地下的老鼠,竟是复兴人类的最后火种?诺亚方舟?哈!

    反正他是不信的。

    当牛马到哪儿都是当。他或许也曾像基地里那些父母都是“纯血”、从小被洗脑的小白痴一样,做着忍辱负重、终将打脸虫族、制霸宇宙的白日梦。但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耗了二十多年后,他仅存的清醒就是认清了现实:他们这群“纯血人类”和外面那个庞大的虫族帝国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防护面罩内侧凝成白雾,模糊了视线。瓦伦迪尔蜷了蜷冻得发麻僵硬的手指。没办法,此刻,他正和梅利克俄斯在一队持械警卫的严密“护送”下,穿过寒气刺骨的3号冷室,目标是存放最后一只“珍贵”实验体的5号冷室。想起他在接到命令时的表情,简直就是指着自己一脸震惊地说:谁?我和他吗??

    呼出的气体打在面罩上,升起模糊的白雾将视线遮盖住些许,他蜷了蜷开始发麻僵硬的手指。没办法,他们正在一队持械警卫的看管下穿过3号冷室,去取放置在5号冷室的新实验体。

    毕竟新捕获的那几只雌虫运进来时,他还好奇地去打听了下。据说这次下了血本,为了捕获这几只军雌,组织废掉了潜伏十几年的绝密暗线,才好不容易得来了活体。上头也很重视这次能出什么成果,不然维兰德这老东西也不会像只长鼻虱子一样,成日用他那又丑又臃肿的老脸四处盯梢,甚至定下轮岗加班这样滑稽的傻x制度。

    这要命的低温,再加上据说“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的每日麻醉剂量……瓦伦迪尔想起保卫科那个装腔作势的傻帽翘着兰花指混在女人堆里吹嘘时的嘴脸。那些女人也是,一边尖叫着“好可怕好血腥”躲得老远,一边等他们这些“牛马”处理完虫子的残肢断臂后,又能若无其事地捧着分到的虫块和组织液品头论足:“真帅啊,可惜是虫子……人虫有别。”旁边立刻会有安慰:“急啥?等咱们的‘终极杀虫剂’搞出来,彻底扭转了基因优势,姐妹们就是女王!到时候一天换十个八个虫族帅哥伺候!”

    真有活力啊……瓦伦迪尔麻木地想,恐怕要过个二十几年,他们才会变得和自己一样不会在白天做梦了。

    队伍停在5号冷室的合金大门前。警卫队长上前进行虹膜验证。瓦伦迪尔疲惫地站着,刚下夜班的沉重感让他只想立刻躺倒。

    真困啊,想睡觉了……他都已经多久没有呼吸过地面的空气,感受恒星的照耀了?茂盛的植株、天然的雨水、山谷吹过的微风……这些就连在梦里都难以梦见的存在……

    “哔——生物验证无误,准予通过。”

    冰冷的电子女音响起。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比3号冷室更刺骨的寒气如活物般涌出。就在门开的瞬间,瓦伦迪尔似乎听到身边的梅利克俄斯发出了一声极低、极压抑的抽气声,像是强忍着某种剧痛。他刚想侧头调侃一句这位新晋牛马圣体是不是也冻麻了,就被前方警卫员陡然拔高、充满惊恐的尖叫打断:

    “队…队长!没了!空了!!不见了!!!”

    凝结的白霜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幽蓝,警卫队长的磁轨步枪重重砸在舱壁上,震落的冰晶混着他沙哑的怒吼,“警戒!全员警戒!!”

    “封锁所有通道!启动一级入侵警报!它不可能跑远!”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地下基地的沉闷空气,红光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疯狂闪烁。警卫们如临大敌,枪口慌乱地指向四面八方每一个可能的阴影角落,通道里脚步声、呼喊声乱作一团。

    瓦伦迪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瞬间清醒了大半,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最后一具实验体……那个据说地位不低的军雌?在层层守卫和致命射线屏障下……失踪了?!

    被警戒惊动的维兰德闻声赶来,踉跄着冲进冷室,华贵的皮质指挥服套在防护衣之下显得格外臃肿。他扑向一旁的控制隔间,布满肉赘的手指狠狠戳向屏幕:“温度记录!能量场扫描!给我查!”但屏幕上只有一串平稳的数据流,仿佛那具被高剂量麻醉的生物从未存在过。

    瓦伦迪尔噤若寒蝉。他能看到维兰德暴怒狰狞的面孔下,深藏着对未知敌人、对虫族诡异能力、对阴影中致命报复的恐惧。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没人想在这时候触霉头,成为这老东西发泄怒火的靶——

    “维兰德先生。”梅利克俄斯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专业,“我刚刚联系索恩先生调取了一下附近通道的监控以及生物锁验证的后台记录,均显示无异常。塔里克队长也确认了出入口无暴力破解的迹象。如果再排除万分之一的系统故障原因的话……”他顿了顿,但在场所有人——包括转过身来一双浑浊褐目死死锁住他不放的维兰德——都因为他的停顿而屏住了呼吸,“或许是内部人员利用权限转移了实验体?”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锥刺进混乱的人群。维兰德猛地抬起头,小眼睛里迸出血丝:“内鬼?!把所有值班记录调出来!给我查!从清洁队到研究员,一个都不许放过!”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们两个当事人了。

    不过,最清白的也属他们两个临时接到命令由警卫一路押送着到达现场的“当事人”。

    被从审讯室放出来时已经是凌晨四点,瓦伦迪尔顾不上应付那些比往日热情百倍、试图打探审讯内情的同事,一头扎进自己狭小的中层科研人员单间。锁门、关通讯、熄灯——管他们脸上是惊恐还是慌乱,谁也别想打扰他——他需要一场天昏地暗的睡眠。基地这几天注定鸡飞狗跳,谁还顾得上考勤和工作进度?最早洗脱嫌疑的他,正好偷几天闲。

    疲惫的大脑彻底断片前,瓦伦迪尔闪过最后一个念头:事态最终会演变成抓内鬼是必然的,但能在第一时间就捅破这层窗户纸,不仅需要勇气,更得有令人信服的证据和平日积累的沉稳作风,否则……分分钟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真该谢谢梅利克俄斯“送”的这个小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