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尚未成年的年纪里,我们这对失去父母、相依为命的兄弟虫,能在帝国境内合法置办的家当,大多简朴实用,只求满足基本功能。
但就是这些缺口、掉柄、褪色的锅碗瓢盆,也曾招待过帝国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这么一想,它们若有知觉,恐怕都会骄傲地昂起头来。
那位阁下要来拜访的消息令我措手不及,而丢出这个炸弹的“恶棍”却还能一脸淡定地刮干净最后一点咸菜——明明无论是每日两餐的伙食待遇,还是阁下打到指定账户的薪水,都大大改善了他的营养状况。可我们俩似乎都难以摆脱过往生活刻下的节俭习惯。
我该怎么办?我焦虑地边询问边数着碗底剩下的米粒,再一颗颗夹到嘴里,试图延长这场在饭桌上展开的“家庭会议”。
你居然说明天就来?!难道不应该提前通知——
已经提前了啊?哥哥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提前了一天呢,今晚把屋子好好打扫收拾一下,再确认明天的菜谱,不就成了?
如果不是深知他对这份工作的态度,还有时不时被他提起阁下的各种琐碎细节骚扰过无数次,如果我不是他朝夕相处十多年的弟弟,我大概真会以为他对阁下的来访毫不在意。
我们出生的星球,在二等星域里经济排名还算靠前。帝国政权刚交接后的动荡岁月里,各项保障虫权的法律尚未覆盖伟大虫皇陛下统御的每个角落,星球上对未成年虫出来打工谋生这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哥哥力气很大,就会去码头找些零工,我年龄小,便在家附近的小百货里帮老板看店。那时,偶尔店老板分几颗糖,从回家路上顺道的市场里带回些难得的食材,都是我童年里难得的快活时光。
后来管制渐严,码头肯雇佣未成年虫的老板愈来愈少,哥哥为了抢到活计,明知那些家伙不怀好意,还是不得不和平时搭伙的同伴们“展示实力”——说白了就是打架。
这是我某次去码头找他时亲眼所见。
明明谁也不比谁高贵,只因为自己手里攥着几枚星币,就那样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看哥哥他们打斗,打到见了血才叫停——它们嘴角的笑让我模糊地意识到,或许它们还没看够,只是是担心闹大了被码头监管发现,才假惺惺地制止。
那时候一直被哥哥和周围和善互助的邻居长辈们保护的我才知道,怎么世界上有这么坏的虫!
这样幼稚的念头,后来我再也没想过了。
遥远的首都传来陛下的谕令,议会老爷们修改到第三版的律法,在“因必要而成立”的巡察委员会监督之下,逐步推行落实到各大星域、自治星球和资源开发区等。
领头的,正是出身军部、一时风头无两的那位阁下。
那时我已开始上学。放学后,我常趴在沿街店铺的玻璃窗上,看店里唯一那台号称实现了跨星系影像传播技术的视媒播放每日的新闻。
“断绝的技术”“科技复兴”“虫文关怀”……那些新奇的词汇层出不迭,刷新着我们的认知。
虫皇陛下真是伟大。我忍不住对来接我放学、一直催着我赶紧回家做作业、结果自己也看得挪不动腿的双标哥哥感叹道。
……嗯。
听说码头那边封起来施工了,运货都集中到临时点。报纸上的宣传图真漂亮,不知道建好后是不是也那样?
嗯。
我前几天去文具店买东西时听几个叔叔聊天,好像现在雇不到廉价工虫,是因为强制规定了最低工薪。谁敢违反,工虫们可以直接举报他们,上头的老爷们下来办事正愁抓不到虫,给的举报奖金都比打工拿的钱多。
行了,小子。这么喜欢现任虫皇陛下?哥哥没好气地揉乱我的头发。
很多事也不是陛下一个虫想就能做成的。他边说边把我往家的方向推:走了走了,你不饿我都饿了。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看后面没你偶像的新闻了才舍得走的。
刚刚视媒里正播放到一段巡察委员会核心成员出行的视频。尽管有些模糊,但身穿裁剪得当的制服,肩披鎏金绶带大衣,军姿挺拔向前迈步的阁下确实是其中最显眼的那个。
我虽不像哥哥那样崇拜,但也由衷地尊敬这样能力强大、风姿卓越的阁下。
上学就是多了一笔额外的开销,一项短期内难见回报的投资。这对我们拮据的生活无疑是雪上加霜。
哥哥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后,经过去朋友的介绍,在仅通知我一声的情况下,就踏入了帝国明令禁止的地下角斗场。
地下角斗场之所以非法,除了允许未成年虫、退役军雌甚至通缉犯等参与角斗,还强制使用一种“助兴”手段:掺杂药物的劣质雄虫气味喷剂,能极大刺激雌虫的战斗欲。这是军事委员会提案、虫皇陛下亲署严令禁止的,却在地下长久流通。
角斗场鱼龙混杂,我几次去找哥哥回家,被一些目光淫邪的家伙当作亚雌骚扰都算是轻松的了。也幸好我是只雌虫,外表不像哥哥那么凶悍,拳脚功夫却没落下,按照哥哥教的那样,头两回下手狠些,打出名头,他们就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只是哥哥逐渐被角斗场管事盯上。为了上座率和暴利,他们绞尽脑汁从他身上榨取价值:策划各种搏命噱头,威逼利诱想将他彻底绑定,安排极度危险的对手……
那时我虽清楚,这可能是我们这对未成年孤儿仅剩的谋生手段,但仍忍不住向远在天边的虫皇和不知在何处的巡察官们祈祷,祈盼他们能早日注意到这里的黑暗。
或许祈祷真的有用,或许虫皇陛下和阁下就是那么神通广大……某日突然驾临的“贵宾”,被各大角斗场老板簇拥着争相巴结,纷纷推出精心“培育”的选手以博青睐。
结果看上去好像宾主尽欢。
风平浪静的一月过后,“贵宾”对地下非法角斗场实施的雷霆打击,让所有运营者措手不及。甚至出动军部的军雌前来逮捕押解大批罪犯。
因此,我是感激阁下的。如果不是阁下签下那份卖身契,将哥哥从角斗场手里买走……等到那样高强度的角斗和每日吸入的非法药剂对哥哥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时,一切就都太迟了。
阁下始终很忙,直到他即将离开这片星域、启程下一站的消息被记者们通过视媒传遍大街小巷后,才有传令兵敲响我们的家门。
我们惴惴不安地坐上飞行器,一旁的哥哥比我想象得还要沉默,我原本以为他会为即将面见偶像感到紧张或者激动,不过,算了,反正他本就是个闷油瓶。
阁下礼貌地接待了我们,在他临时下榻的住所的书房,当着我们的面撕毁了那份契约,然后……哥哥跪了下来。
他将我们这些未成年孤虫的困境和盘托出,恳请阁下想想办法。他指出,如果未成年孤虫无法得到妥善安置,围绕他们的灰色产业即使被铲除也会死灰复燃。同时,尽管阁下在做正确的事,却也客观上造成了他们眼下的困境。
是的,那时与民生有关的福利设施远不如现在完善。我不敢说是哥哥这一跪起了作用,但阁下确实当即表示议会已在草拟相关法案,并为此推迟了行程。
阁下将我们留了下来。原本打包妥当的行李又被工虫们搬回。星域总督诚惶诚恐地跑来询问缘由,反被阁下笑着说了句“来得正好”,便汗流浃背地被抓去开会了。
阁下吩咐侍从将我们照顾好。他返回首都星时又特意叮嘱过。当晚,我们就在客厅那台巨大清晰的视媒前,看到记者追着刚下星舰的他询问如何看待这次他发起的民生议题?他简短地回答旨在推动对老弱病残虫类的社会保障和政府支持。
……他是不是生病了?哥哥突然扭头问旁边的虫侍。
那位老虫略显惊讶,询问哥哥如何得知。原来阁下确实不习惯星际跃迁,但为了尽快赶回首都,他仍批准了跃迁操作。
现在想来,哥哥对阁下身上发生的任何状况都观察得细致入微这个“毛病”,可能从那时就开始了。
再后来,阁下返回后与哥哥单独谈了一次。哥哥破格被聘用,在他身边获得了一个实打实的近卫身份。同时,在征得我们同意后,阁下提前支付了三个月薪水,并帮助我们快速办理了首都星的户口迁移和入住手续。我们有了新家,哥哥有了新的稳定工作,而我则进入了阁下推荐的、环境师资俱佳的公立学校就读。
说实话,起初哥哥完全无法胜任这个职务,这点他和阁下都心知肚明。他们两个,一个将虫带在身边倾囊相授各种知识,一个则像块极度缺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有用的养分,只为尽快将自己打磨成对方手中一把锋利的刀。
等到一轮巡察结束再见到哥哥时,我们都为对方的变化感到讶异。
当然,我们都在向好的方向蜕变。一旁的阁下似乎也很欣慰——尽管他神情始终冷淡,很难看出什么情绪。
阁下的事业这些年同样在步步攀升,以至于他造访我们的小家时,我感觉自己和家里所有的家具都变得局促矮小。
可当他看向我,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时,我又陡然放松下来,仿佛恢复了正常身高。
潘多拉和你在一个学校,阁下落座后说。比你高几届,总说辉火那个低年级的弟弟很优秀,成绩优异,体能也好。
尽管学校里老师同学也常夸我,但听到阁下这样的雌虫亲口夸赞,还是让我害羞不已。
而一旁我那厚脸皮的兄长——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看上去脸比我还红???——就小声嘀咕着,真的吗,那她怎么不当面告诉我?
兴许是怕你过分得意吧。
这样的对话令我为哥哥高兴:他们关系似乎很好。多年相处下来,这既是理所当然,也圆了哥哥追随偶像的梦想。
以至于某天,哥哥突然神情古怪地在非工作时间冲回家,一声不吭做完本该由我放学后处理的家务,又把洗衣机里刚涤干的衣物拖出来重新全部手洗一遍后——
我立刻敏锐地嗅到了异常。而且一定是和阁下有关。
不安的直觉催促我逼问他,而哥哥显然混乱得无法收拾思绪,又或者他确实需要一个虫分担一下他的心情,他被我按到“家庭会议”常用的餐桌边,满脸通红、磕磕绊绊地——虫皇在上,这还是我那个长年酷哥样的兄长吗?——告诉我:
阁下是一只雄虫。
雄虫。
我重复道,大脑飞速运转。
你知道这些年来,雄虫的出生率都在逐步提高吧?婚姻法、虫权保护法、民法、自主择偶权、雄雌地位平等、雄虫保护协会更名虫权保护协会、婚姻取消申请特殊渠道试行、亚信息素喷剂推出……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甚至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只是简单机械地将自己这些年吸收到的各种理念名词倒了出来。
最后,我用力握住眼神仍然漂移不定的兄长双肩。
说到底,雄虫虽然稀少,但已远不如几十年前罕见,而像亚信息素这样价格亲民、大量投放的药剂,也稳定了许多中老年雌虫的状态,所以,你没必要……
一丝灵光如风驰电掣的火花闪过脑海,震得我大气不敢喘。
你说得对,哥哥好似已经想通了般试图挪开我的手指,雄虫也没什么影响,阁下还是那位阁……
不……我的声音虚弱如游丝。不对,其实你早就明白我说的道理。
兄长瞪着我,我好像从他的反应中汲取到了勇气,紧接着是更多后知后觉的愤怒。
我同样狠狠地瞪回去,辉火,我大声叫他的全名。
你对阁下……你其实,很高兴阁下是雄虫吧!
我哥从没舍得打过我。哪怕我小时候看到他被码头上的坏虫欺压,冲过去连骂了几十句不带重复的脏字,回到家他铁青着脸问我从哪儿学的;哪怕发现家里快揭不开锅后,我犟着脖子说大不了我也不上学了把书本和笔记都卖了,这样不但能省一笔开支还能倒转;哪怕他完全不听我劝阻进入地下角斗场,我赌气自己也偷偷报了名,结果第一场就撞见站在对面的他……
但我舍得。
他太倔了,而且他也知道是自己错了,但就是不改!
你怎么敢对阁下有那种不敬的心思!我抄起那种不容易造伤但是声势响亮的物件——比如拖鞋——按着他就是一顿输出。
这家伙,除了护着脸外,竟然完全不躲闪!真是越想越气了,阁下长什么样他长什么样?!阁下能看上他都是倒贴啊!阁下可是在那群眼高于顶的旧时代雄虫心中都高居“最想娶雌虫”榜首的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