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赫立於岩丘之上,依靠JiNg灵优越的视力,遥望远方一片人类的疆域——驻军、城墙与河道,还有沿街而行的行人与车队。
她静静地望着那座城池,并未靠近。
她从未真正踏足人类的聚落,那里的气息太混浊、声音太杂乱、情感与思绪都变动得太快。
她并不讨厌,只是不习惯。
但她知道,森渝在那里。
那名人类离开幽光密林已过数日,她原以为自己会很快淡去对他的记忆,如过往那些曾与她交谈过的人一样,最终仅仅留下一些无关痛痒的纪录。
可他没有被淡忘。森林依然保留着他的气息,被他轻抚过的苔藓重新生长,他曾靠坐的古树内部残留他的呼x1;而在她的T内,一GU流动过他的血脉的生机——她的一部分——仍在低声作响。
「你看见了什麽?」
这句话浮出後,立刻被安赫压进心里。
她不该对人类产生这样的疑问。
她闭上眼睛,伸手贴上岩丘旁的枫树,感应着自然的脉动,以此来聆听城内的声音──铁甲的碰撞、商队的吆喝、炉火燃烧的劈啪声……
她尝试去理解这些声音里,是否有什麽她过去没听过的东西,否则为何自己也有所「不同」?
──突然,是纸片被风吹起的轻响。
被折叠成鹤形的纸张,轻轻落在脚边,被她捡起。
纸质粗糙,摺线不齐,应该出自孩童之手。
纸背上写了几个字,已被Sh气模糊,横竖她也不打算解读;但她想起了森渝在密林里折叶为舟,教她「如何寄托思念」的方式。他说:「人类会把愿望摺进纸鹤里,丢向河流或风中,祈祷对方能够听见。」
──「思念」是什麽感觉?是需要被听见的吗?
当时她颇为不解,如今也依旧困惑。
但她还是把纸鹤收起,放进衣袍的口袋里。
──这是观察得到的纪录实物。
安赫再次看向远方的城墙,那里人群熙来攘往,银松旗帜飞扬。
她曾以为,人类的生命时长极其短暂,因此总是匆忙迷惘、慾念丛生、易於遗忘。
可森渝在森林内停留时,态度却自在地如同时间不曾流逝;他不急不躁,也不刻意留下什麽,只是坐於树下,感受风吹草动。
──他离开之後,时间莫名感觉流动得慢了些......
这不合理,因为JiNg灵从不会对时间有感知上的落差。
──除非,我不再是纯粹的观察者。
──朋友......是吗?
她缓缓走下岩坡,未曾向城池迈进,而是转身,回头往幽光密林的深处移动。
她想见见凯佩尔。
她曾在心里推演过无数次:若人类如森渝,如此短暂的生命,却在她的心中留下超出应有阀值的心绪波动,那麽......
她就有必要重新整理她对「时间与选择」的理解。
生机石让她知道,森渝将会走上与「时间」有关的道路,他的脉动改变了,他的选择已在改写未来的轨迹。
她无法阻止,也不该介入,但她想……继续观察下去,直到「观察」无法再以「旁观」来解释的时刻到来为止。
她行至林中一处结界前,那里枝条交织、苔藓密布,仅一枚古旧的黑曜石吊坠悬浮於空中,隐约能够感受到时间的波纹。
她轻声呢喃:「移时者,我有疑问,您是否愿意予我方向?」
风瞬间止歇。
凯佩尔听见了。
安赫将双手交叠负於身前,静静等待。
无需敲门或呼喊,因为凯佩尔若不愿见你,你根本无从找到这里,只会在靠近时感觉到时间的停滞,然後......倒退到靠近前的节点。
但她知道,这次他会应声。
一道几近无机质的声音传来,听起来不带情绪,悠远而飘渺:「你不是来求问预言。」
「我姑且......算是您时光理论的好学生。我从不扣问未来,也不奢求无悔。」安赫莞尔一笑,话语r0u合了一点亲近,更多的则是尊敬与自知之明,「我想谈......一个变数。」
「你是指那个人类。」
她没有否认。
「你观察过他。」
「我观察过许多人。」
「但你记得他。」
安赫沉默了几息,然後点头。
「是什麽让你在意?」
「他的......选择。他留下来学习,不是为了获得什麽;即使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仍然选择记得这里……我想知道,这是否会改变他本来应该前往的未来。」
「未来不是等着被抵达的地方,是选择积叠的结果。他若改变,不是因为你观察了他,而是因为他观察了你。」
安赫垂下眼睛,指尖在口袋里,轻轻碰触那只纸鹤。
「你曾说,人类的选择多半源於逃避;但他似乎……并非如此。」
「即使走得再远,若看不清代价,终究会回到原点。」凯佩尔的声音极其平稳,彷佛说着某种定律,「时间不是赠与者,而是清算者。」
「我知道。我只是……不希望他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付出代价。」
「你想保护他?」
「不。」她答得乾脆,「我只是还不想停止观察。」
「你已经将他定义为例外。」这句话并无存疑,而是结论。
安赫望向结界边缘的藤蔓,那些曾被时间停滞的植物,如今已重新cH0U芽。
她想起森渝临走前说「我们是朋友」时,那种既紧张、又努力装得轻松的神情。
在JiNg灵的词汇里,「朋友」并无具T的定义,通常只是种族之间的盟约。
但她现在愿意主动用这个词,来记录他。
「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那麽,他将成为你的变数。」
「我接受这个变数。」
结界发出刹那的光芒,缓缓划分出入口,随後传来凯佩尔几不可闻的叹息:「进来吧。」
这里既无冷热、也无空气流动,好似某种被时光本身避让的所在。
凯佩尔站在中央的黑曜石平台上,长袍如灰雾般飘浮着。
「你想知道,变数是否会创造出新的结果。」
移时者的话语向来如同他的存在本身——不判断、不承诺,只揭示。
他转过身来,眼底似有伤感,又立刻隐没:「你动摇了。」
「动摇……会让观察失真吗?」安赫提问。
「观察失真,不是因为动摇,而是当你选择记得,也就是参与的那一刻......」他慢慢走下台阶,走近她,「你已不再是中立者。」
安赫的瞳孔微动,并未辩驳。
「那你呢?」她反问,语气不再全然是学生对老师的敬问,更接近一种平等,「你说过,时间是中立的。但你曾经选择留下,记住那场战争,记得那些选择。」
凯佩尔凝视着她,久久未语,最终缓缓开口:「我留下,不是为了参与,而是因为……无法遗忘。」
「即便时间给予你遗忘的机会,你也不一定会如此选择。」
「所以,你也曾动摇?」
「不。我曾经想忘记,但发现自己早已因它而改变。」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这与参与无关,而与感受有关。」
安赫似懂非懂。於是问:「如果,他走上时间的道路,是否会……失去与我之间的纪录?」
她的语气不露私情,却有极深的在意。
「会。」凯佩尔不带迟疑地回答,眼神深邃,但安赫看不懂其中意涵。
「即便我......记得?」
「那你会记得一段只有你记得的过往。」他轻声说,「这就是选择的代价——他选择重塑命运,你选择不去遗忘。」
「所以……我们之间,会变得什麽都不是吗?」
「你们之间从来不是什麽,是你把它视作某个座标,某种......意义。」
安赫直视他,神情难辨。
凯佩尔接续说明,前所未有地透出一丝「说服」的意味,这是他少数的破例:「但,座标也可以发光。哪怕它不指向你,也足以成为你继续观察的理由。」
他轻轻将手伸入身侧的黑曜石水盘中,水面泛起细微的波纹,一抹模糊的影像浮现其中──
是森渝,站在幽光密林的外缘,手中握着生机石,目光坚定。
「他回来了。」
安赫没有出声。
仅仅只是「看见」,她的内心……便已有了回应。
「你要见他吗?」
这是凯佩尔的警告:你想介入他的选择吗?为了私情。
……你不能如此。
「我知道代价,我也愿意记得它。」
凯佩尔低声道:「你确定吗?你曾问我,什麽是选择。那时我告诉你:选择是种子,是累积。但我没告诉你的是──选择,会反噬观察者。」
「记得,不只是知晓,而是承担。」
他的态度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安赫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语调,类似於……轻微的不舍。
安赫握紧了拳头,「他是我第一次主动选择要记住的人。」
凯佩尔望向她许久,彷佛要牢牢记住此刻,才终於点头:「那麽——无论他将来是否遗忘、背离、甚至伤害你,你都......不能後悔。」
「我观察过人心,知道这是常态。」
「……好。」凯佩尔收回了手,水盘回归宁静无波,「那麽,去见他吧。」
「我会等他走近,再出现。」安赫微微一笑,「朋友之间,不必太急。」
「──你不能g预他如何选择未来。」
凯佩尔重申,这次不为警示或忠告,而是难以察觉的怜惜。
「我知道。我的出现,不是为了让他做出什麽样的选择,只是为了证明——他回来过,而我记得。」
凯佩尔沉默地看着她。
他想起她刚成年时,总是安静地坐在结界外头、或者倚在身旁,听他述说历史,那副生机B0B0的样子,让他沉寂无声的心灵少有地泛起温暖的涟漪。
安赫没有自觉,但这次......她其实不是为了答案而来,而是为了那名人类。
结界再次开启,藤蔓让出道路,光线微微扭曲,重新对齐成现实时序。
「凯佩尔,谢谢你愿意见我。」
凯佩尔淡淡一笑:「我答应过你——当你不是只从自己提问时,我定会为你解答。」
安赫理解他的意思——她的问题已不再只是「观察」,而是源自情感与选择。
而凯佩尔会让她在足够冷静时,看见自己选择的路。
她也明白,自己不再只做等待故事结束的旁观者,而是选择记得某个人,见证他的前行。
她转身,准备离去时,凯佩尔再度开口:「安赫,记得提醒他──选择不是胜利,只是开始。」
这是他明知无谓的挣扎,但......为了安赫,他还是说出口了。
安赫脚步未停,回应了一声:「我会的。」
在她踏出结界的瞬间,凯佩尔低语:「……愿你,不因记得而痛。」
安赫回到空心老树一带时,yAn光已过正午。
手指在生机结界上轻轻一点,感应着熟悉的气息。
一缕不同於森林常态的气流出现在感知之中——轻盈、笔直、带着目标的行动方向。
他回来了,带着某种决心。
她转身,在雾林深处的苔毯路口等候。
这是她第一次,在对方抵达之前,已然开始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