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明嘉有气无力地滑倒在床边,看着这个自己很少注意的儿子。如今他锋芒毕露气蕴深敛,一双墨瞳里均是他曾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杀伐果决。
在他从未在意的角落,老七悄然竟长成如此。
脚步声近,宋宁远用丝绢将剑上宋武昀的血擦拭干净,在明嘉的注视下将铮铮的利刃利落插回剑鞘中。
剑声响罢,他负手静立床前:“儿臣今日,并不是来救驾的。”
低头不带感情地看着他,宋宁远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黄色绢布,缓缓递到他的面前:
“还望父皇成全,将玺印盖于此。”
明嘉脸上肌肉微抖,此生行文至此,竟然哪里都逃不过为人鱼肉的下场。他即便此刻连抬眼的气力也无,但也知那诏书上写的什么。
“远……远儿,”此时他俨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何苦逼迫父皇至此……”
“是你先逼我的。”
明嘉微微喘息,气息愈渐弱下去,“皇权家国,朕不得不为大计考虑……敬之再无能,他也是太子……是朕在他一出生便钦点的天启未来国君……”他话锋一转,又笑道,“可也是一出生便是太子,他万事如意,便失了那雄心壮志的斗气……千般万般,是我的不是……”
宋宁远无心听他细数与德昭太子的父子亲情,只将珩渊放至床下,今夜他早已不是那个十几年如一日在明嘉面前恪守君臣之礼、父子孝道,礼数周到谨慎规矩的不起眼的宋宁远。
“父皇可知,就是因为此剑,儿臣便不得不接下坐实贤王案的罪名。”他的五指在背后蓦地握紧,又缓缓舒张开来,“贤王身死于二哥军前,全族无后而终。”
“哈哈哈哈……”明嘉沙哑地笑道,最后眸中迸射出精光,“朕几年前便早知自身时日无多,平日精干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若有他们,我大启江山在我百年后,怕是要落入他人之手……”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即便错杀,毋宁漏杀……远儿,你得记住。”
宋宁远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似乎此人与他并无任何关系。
殿内安静至极,只有门边的宋武昀趴伏在地上,暗红的血液在秋夜的地砖上缓缓凝结。
“你母妃因你难产而死,”明嘉蓦地提及宋宁远的生身母亲,他眼神迷离,像是又回到了见到她时的第一面,“你越渐长大,眉眼逾渐像她,我倒不敢再看你一眼了。”
他目光悠远,似乎回忆起了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彼时她还是宫中内织染局的婢女,被一身常服的他撞见偷偷在南墙明湖边浣洗刚刚染好的明黄绢绸。他一时兴起,问她为何另辟蹊径在湖中清洗,她不敢抬头,也认不出穿了常服的明嘉,只带着点得意的笑容,答湖中的水清澈量大,绢绸涤净,晾好后做出来的衣袍比在局内桶中洗出来的穿着更加软和,色彩也明艳些,语笑晏晏,神采飞扬。
之后便有了宋宁远。
“这些年,朕确实、对不起你,也对不住她……”明嘉眼神逐渐冷下来,“我知晓你过得不如意……你定是恨我的。你一向谨慎从不敢多言……只是不想你暗下也有所谋划,”他悠悠然看向殿前房门处,宋武昀趴地的姿势显得尤为安详,“那日珩渊试剑一役,看来……看来今日果是如此……”
眼中神采逐渐开始暗下,明嘉长叹一气,已然大限已至:“玉玺就在那正殿龙椅之下,你、你自行取去用吧……朕的江山,朕的天启就交与你了,一定要……要……”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然缓缓垂下,跌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之上,眼睛还是微睁着的,似还有未结的心事。
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他的时代已经逝去。
宋宁远仍旧只是站在床边,甚至在他逝去那一刻,也未曾想过去握住那双张开的手,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场面。
他平静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痛恨过的父亲,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没有受他冷落、猜疑和威逼,两人平等相对而谈。
无论如何,他死了。
只听一声哨响,一柄匕首斜斜插入他的肩膀,被宋宁远侧身格挡,匕首尚没入不深。
一回头,胸前染血的宋武昀如地狱修罗,愤恨道:“去死吧,宋宁远!”
宋宁远面无异色地将匕首拔出,一步步走向一瘸一拐的他的二哥,“二哥此时强作挣扎,不怕你的幼子,殒命在七弟我手中吗?”
宋武昀面色一惊,下意识否认道:“我何来幼子?”他如今三十有五,府中膝下三女,并无任何子嗣。
“琦玉郡主在与我大婚时,便已有一月身孕,二哥可是不知?”
宋武昀心中一凛,面色愈渐苍白,那秦乐如四年前秋闱曾私自见他,直言对他生爱慕之心已久。彼时他正风光得意,红荣郡主之女,于他只是破落之户,暗通款曲后也就不了了之,后来她改换门庭,与宋宁远大婚,还遣人来问过话,被他悉数打了出去。
没想到……
“琦玉郡主是七弟之妻,与我何干?”他面色恢复如常,只是胸前伤口狰狞淋漓,疼痛的吸气声出卖了他。
“哦?要不我让赵沉将斐儿带来,让你们父子相认一番,可否?”
斐,非也。
这宋宁远独子宋斐已近三岁,按照年岁来算,确实和当时之事大抵能对上。
“你……!”
……
夜色飞速被甩在身后,郑言身骑一匹快马,日夜兼程地赶往天启。
昨日他接到贤王旧部密报,黎季将在天启皇帝驾崩之日突围出城,趁宋宁远困于宋武昀之时,回南梁召集兵马,再次卷起天启与南梁的战争。
天启新帝登基,根基不稳,不宜立即大兴战争之苦,此战虽不会亡了天启,但必将让其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天启何辜,天启百姓何辜。
奈何昨日故意大醉,江渊却没能放他先行离开。还在别院厢房之内……
郑言忍受着胯下逐渐刺痛难忍的不适,只将骑坏的第三匹马弃之,又运气踮足潜行。
这几年来,郑言虽一直以陆相从西祁民间觅得的高人的身份客居丞相府别院,但朝堂众臣只知其姓郑,呼其为郑公子。西祁国君在上朝时特意为他添设雅座,可参政可议事但无官衔无府邸,但郑言从未在朝堂之上现身过。
父亲当年变卖家宅良田,亲自选拔栽培暗探二十余人,四散于民间。郑言在去往西祁时便已联通一二,暗随互通,三年来天启情报,均是与江渊同步传回。
他以为自己不会去管宋宁远和天启之事,但终究不愿看到昔日两位好友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最后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于是在昨日江渊辞别后,便立即出府日夜兼程赶往太康。
黎季几年前便可一人追随他至西祁以致无人察觉,其私下势力必定不可小觑,如今他趁乱私回南梁并欲举兵攻打天启,以宋宁远的秉性,他怕是难逃一死。
……
黎季着一身玄色长袍,鲜血将那墨色布料染得愈加发黑。他束发戴冠,一双清丽的眸子此刻充满嗜血的杀气,身形颀长,赫然比三年前更加高挑挺拔,手执一剑,剑尖鲜红的血滑落在石板上,缓缓踏上了金銮殿前的玉阶。
一阵秋风吹过,殿门忽然缓缓开启,宋宁远衣袂翻飞地站在门内,手执一张黄色绢帛,冷笑地睥睨着他。
身后,是早已气绝的宋武昀。
“太子意图弑父谋反,着令七皇子将其击毙。圣上已驾崩,”薄削的唇轻启,听不出任何情绪,“下诏传位于我。”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手中诏书的内容,却未曾看过它一眼。
念罢,他将诏书扔至阶下,丝绸轻盈,很快缓缓在二人之间飘落而下。
殿外正在混战的众军——以及黎季全都睁眼直直地看他,听着他言语间那不容置疑的气场。
“你以为我此番前来是为此?”黎季勾嘴轻笑,倏地将剑指向宋宁远,“我今日来,是要取你这个谋杀君主、弑父杀兄的人的性命!”
语罢他轻踏台阶,挥剑上前,直指冷眼看着他的宋宁远。
他本已做好准备私潜出城,先秘回南梁,凭借在天启早已穿插的暗线,此后再举兵伐天启。奈何几个时辰前只听探子来报,郑言已从应业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太康。
他原是还放不下。
那今日,即便是冒死,他也要将宋宁远诛杀在此,为两人长达八年之久的明争暗斗做一个真正的了结。
宋宁远目色舒展,似乎毫无惧意,他张口镇定自若:
“南梁质子纠结我朝虎豹骑包围紫禁城,是何居心,相信各将士心知肚明。我大启江山绝不受他国人染指,是不是?”
他声音洪亮,混合了深厚内功,殿外广场人人可闻,只要是天启的将士,均大声疾呼:“是!是!是!杀!杀!杀!”
语音未落,黎宋二人已就地混战成一团。
这些年黎季看似依旧每日和其他世族子弟花天酒地,实则早已开始暗自拉拢朝中大臣,除了自南梁带来的旧部外,他又亲自遴选各路高手,助其刺探收集各方消息的同时,偷偷斩掉阻碍其的绊脚石。
做了这么多,他只为有一天,能亲手将宋宁远斩于自己剑下。
黎季武艺略逊于宋宁远,在他的招式攻击之下稍显有些吃力。但他今日决意取宋宁远性命,招招直接正面交锋,狠辣致命,即便自己屡次败落,也不惧身上已然泛血的伤口。
宋宁远也身负有伤,谁死谁亡还没有定论。
颇有些鱼死网破的架势。
宋宁远明白他此时滔天的杀意。三年前浔江一案,所有源头断至齐侍郎,后来贤王之案,黎季亲口告诉他,当时只恨没有真正杀死他——
之后黎季欲离开天启,却又被他多次找人参奏使计留下,先皇变相加大了对其的监视,这几年,他也一直没能真正离开得了太康。
想罢,他眉头紧皱,欲解决掉如此危险的缠斗,珩渊一转,便就要刺中黎季的左肩。
“叮——”在剑离肉身仅剩半寸时,一把柄端嵌着水色玉石的匕首带着巧劲击中剑尖,堪堪将剑打离了黎季肩膀,停在了他的耳侧,带起了一阵风。
众人心中大惊,偏头四处寻找那能劈开宋宁远攻势的高人,四处黑暗,只有黎季呆愣片刻,突然灿然一笑。
黑暗中,郑言默然走近众人视野。
他缓缓走近,低头捡起匕首拿在手间,在宋宁远讶然的眼光中站到了其对侧。
“没想到时隔三年未见,”他将横亘在黎季耳侧的珩渊用手握住,贴近站在了黎季身前,对阶上站定的宋宁远冷笑道:“第一次见面你还是在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