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但饮莫相问 > 12:真相揭
    12

    自那日大火之后,他已在太康城中隐匿颓废了快三月。

    江渊平日总不见人影,偶尔来看他时,也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他对郑言会改变主意这件事情势在必得。

    他虽礼数周到语气轻和,但每每吐出的话语总是能击中郑言的心中要害,让他忍不住丢掉以往修养,欲揪起衣襟,大声与其争执一番。

    不过也正是一次次的情绪爆发与发泄,大火那日的事似乎已经慢慢离他远去,好似一个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梦境,伤疼刻骨却又缥缈难寻,再回想起来,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恍若自己已重生转世,变成了个毫无前尘往事、只余一具肉身的新人。

    一个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不效忠任何人,没有任何姓名,没有功名爵位,只有孤身鼎立天地,独行于乾坤混沌中的自由人。

    若此时跟随江渊前往西祁,确实也没有任何坏处。

    至于那凭空多出的书信舆图,他不愿也不敢深究。

    ……

    “主子,府外林太尉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夜色深重,宋宁远独坐堂前。

    有一人进门叩首禀报事务,一抬首,赫然正是那日在门口询问秦氏出府事宜的婢女。

    “请他去东厢房一叙。”

    墨色长袍有凌云绘制其上,一张窄瘦深刻的俊脸冰冷如霜,他站起身来,身形相比去年冬天越发高大,肩膀愈加宽厚,眼神更加锐利冰冷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如今太子病体垂危,不到三个月便从万众期待的未来天子,变成了人人惋惜但又弃如敝履的烫手山芋。父皇眼见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时有暴怒但终究不得章法,太医院药石领灵丸皆下肚,就不见好转之意。

    二哥好谋算。

    满朝文武都在静待着太子被废黜或是薨逝,宋武昀掌管部分军权,京中半壁武卫效于麾下,加之皇帝本就一直对他有所器重,如今已成了朝中立储呼声最高的皇子。

    当然,也有极少部分官员背地支持着宋宁远,不知是对那日拔剑之事深信不疑还是终于看见了这个一直不被重视的皇子身上有着难以预估的潜力,这位林太尉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员。

    “今日老臣听闻宫中传言,太子已经药石不进,太医院束手无策,如今只剩吊着的一口气,哎……怕是大限将至。”

    林太尉年五十,头发已花白。他抚须直叹骠骑大将军好手段,于前年便暗中许诺高官俸禄,将太医院大部分官员的嫡子纳入其麾下,如今太子灵药不医,太医自知其子嗣均在军中有所官职,此时不亚于被二皇子扣押,更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试剑那日惊惧感染风寒不假,但治疗风寒之事必有蹊跷。太子不到而立之年,经风吹便一病不起,怎么可能?

    “此事无需插手。”宋宁远英眉微皱,面上看着是难得的敬重,“二哥此番是势在必得,想必也是父皇削藩倒贤太过心急,让他情急之下行事有些冒进,我等只需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即可。”

    “殿下言之有理。”林太尉颔首,布满皱纹的眼射出精光,“今日老臣前去东宫探望,听闻太子于内室意识恍惚,口中直唤‘三哥’,您看……”

    三皇子宋文秉,五年前主动请缨分封至南梁割下的边境旧地,除必要朝贺贡礼以外,与朝中并无任何往来联络。但朝中人人皆知,幼时宋文秉与太子交好,虽与宋武昀是同母一胞所生的亲生兄弟,却与他关系疏淡。

    “三哥向来明哲保身不问世事,太子缠绵病榻三月,如今病重至此,他不可能不知道。”

    “如若要助他,此时能救死回生的胜算有几成?”

    林太尉抚须沉吟。他是东宫旧党,宋敬之自出生起,便被圣上封为太子,其后二十多年,太子及其门下党羽无论所犯何事,均被圣上宽宥,朝中大臣心知未来天子必将是他,即便是忠君爱国之人,也只将日后勤加进谏,严办公差放在心上,一门心思辅佐新皇,并未有其他心思。

    如今太子病体垂危,群臣意识到未来必有夺嫡之争,除在朝中的二皇子、九皇子和宋宁远外,还有年少便只请离开京城,守卫南梁割让旧地的懿王。

    他如今仍在明面上是太子一党,昨日前去探望,宋敬之已汤水不进,呼喊不应,只剩脉搏微弱跳动,几乎与薨逝无异。

    林太尉摇头喟然叹道:“可能性极低。”

    “老臣也略通医术,昨日暗中诊脉,就算太子假病以避害,此种情势,就算日后大好,身体也是无法恢复如常,只能终生缠绵病榻。”

    ……

    回到侧室,赵沉已在门口等候。

    宋宁远快步走进室内,还未落座,就发问:

    “贤王府近几月是否还有其他可疑人物进出?”

    “回主上。贤王此前缓慢将田产房宅变卖,缩减奴仆,却也曾在两月前花重金购进过一批仆从。”

    墨眉轻挑,寒色渲染开来,“哦?”

    “可知人数?来历?”

    “属下暂未查清。”

    宋宁远心中还保留着那么一丝希望。郑言还没有死。

    那日他怀抱中的人确实与郑言无异,他的衣袍与自己送予他的梦苔确实不可作假,之后仵作查验,他确实也是死于烟尘,并无其他任何可疑痕迹。

    可是他又不禁怀疑。贤王当年凭一计移花接木助那人骗过前朝大梁军队,夜逃奔袭上百里,此后才有了天启的第一支军队。此后贤王伴驾征战南北献计无数,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郑言是他的独子,是他与发妻留下的唯一念想,他不可能让其如此轻易就被算计而亡。

    宋宁远沉思半晌,向隐在黑暗中的赵沉下令:

    “继续查。”

    ……

    一弯钩月悬挂西天。

    早已过了宵禁之时,街道上行人稀疏,郑言踏进夜色,才忽觉此时已经入夏。

    他经过一番乔装,面着长须,头顶宽帽,一身麻布短衫,身形看着像是一位中年男人。

    绕过清平坊,又从城墙底下快速走过,远远地他看见城墙上带刀守卫往来逡巡,尖利的佩刀在黯淡的月下发出幽幽的闪光。

    到了贤王府,此地果然已经荒草丛生。

    初夏百草丰茂,只能隐约可见部分还残留着的黑色墙瓦,他隐下心中的悲恸,沿着二十多年走了无数次的熟悉路线,走到了自己所在庭院的处所。他在院中仔细翻找,终于在一块地砖之下找到一个木盒,拂去上面的泥土和灰尘,打开,里面放的是一个白色的净瓷瓶,还有一把柄端嵌着水玉色宝石的青色匕首。

    父亲将它留给自己,却是为了让自己防身之用。

    将盒子放入袖中,他又沿着遗址踽踽独行,好几次险些被隐藏其中的断壁残垣绊倒。

    半个时辰后,他敛下心神,还是决定穿越太康半个城区,去西门的宋宁远府邸看看。

    就看一眼。

    或许,就算是为他们之间的事做个彻底了结。

    风拂长柳,在月下荡出绰约的枝影,郑言纵身跳跃,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然到了宋宁远的府院。

    将身形隐在门前树下,郑言惊奇地发现,府前匾额上并未题下任何字句。

    他未做停留,只是翻身越过墙面,绕着院内墙边行走,不一会儿,果然见到有一处厢房亮着灯。

    即便恨他背弃儿时情谊,将他的痴心践踏在地,郑言却发现事到如今,他对宋宁远也并不是有多恨。

    他有登大位之志,必要斩情断欲,如此才可用计深远,踏过枯骨万千,登上那个万人敬仰的宝座。家国之间,牺牲是不可避免的。至于自己,不过是他睥睨天下时一粒旧时的尘土,掸开便再也无踪无影。

    他不恨宋宁远,但也不会再继续爱他。

    那个让他怜惜、让他包容的小小孩童,如今早已不需要他微薄的怜爱与关注。

    郑言屏住呼吸,踮脚踏上房檐。将宽帽置轻置于檐上,他快速倒下,足尖勾住廊下房梁,小心翼翼地戳开了房廊边上的窗纸。

    屋内烛火摇曳,暝晦不定,有一暗青色身影坐在桌前,执着笔似在画什么。

    背影宽阔,玉冠高悬,他披了件精致花纹的墨色裘衣,相比昔日,显得气质更加沉静沉敛,华贵威仪中又带着些锋芒。

    郑言眯了眼仔细瞧了瞧,他好似在画着什么人。

    画完了画,宋宁远将它抬起,透过明亮的烛光细细端详,眼中带着追忆与悔恨,似乎藏进了无尽的思念与爱意。

    郑言浑身一震,那画上的少年,竟是儿时的自己。

    忽然门外一声轻响,他知可能是有人前来,便在那人的脚步声中翻身上瓦,轻声趴伏其上,隐匿了身形,屏息不动。

    脚步声停,冰冷的声线遥遥传来:

    “主上,巩云飞、王实已办结,肖正洪现已查到踪迹,正派人进一步搜寻。”说话人丝毫不带情感的言语,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好似一个杀戮的机器。

    是赵沉。

    半晌,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是宋宁远:

    “尽快办好。”

    他似变了一个人,口气冰冷,疾言厉色,谈吐之间,血肉鲜活之躯似乎已经化为尘土。跟郑言认识的他完全不一样。

    郑言正在思索着,却倏地眼瞳紧缩。

    巩云飞?王实?肖正洪?

    他的手脚颤栗起来,地上瓦片都似在颤抖。他借伤养病的几月内,每日都有官员前来探候,其中大多数都被父亲一一请回,但圣上体恤派来把脉的御医、自己府中所信任的太医,他们并未拒之门外——

    这巩云飞、王实便是回府之初,圣上为显仁德,特意让他二人入府疗伤问药的御医。而肖正洪,正是他府上供养数十年的太医。

    那多出来的舆图,难道和那几人有关?

    他还未思索清楚,屋内赵沉的声音又清楚地传来,似乎有些犹豫:

    “只是这肖正洪妻女,主上您如何处置?”

    “我虽许诺放她们一命,但如今肖正洪抛妻弃子,自行逃匿……”寒冷的声音如地狱修罗,“之前的承诺便做不得数了。”

    听见他说出“许诺”二字时,郑言一双墨瞳刹那射出愤恨的寒光。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那个将舆图放进父亲内室箱中,附庸那人坐实父亲通敌叛国罪名的刽子手,原来是他。

    自己一心痴恋,相伴快二十年的……竹马好友。

    “是。”

    又一声轻响,赵沉的脚步声已然出了房内。他脚步轻盈,显然武艺深不可测。

    郑言颤抖着手捏紧匕首,指甲已然扣进肉内,将那掌心剜出触目惊心的血痕。他翻身下地,行至廊中,踢开/房门冲了进去。

    宋宁远正准备再坐下端看那画,只听屋外一阵异响,刚准备有所动作,那人就疾冲上前,将他脖颈扣住。

    他反身逃过,却不想那人手露寒光,一柄水色匕首从袖中掏出,只觉脖颈一凉,匕刃就抵在皮肉之间。

    来人看身形是个中年男性,须长鹰目,招招狠厉,似乎对他有着极深的恨意。

    他刚欲出声,便从乔装的胡须中,隐约认出,这是郑言!

    “言言!是你吗?”

    他失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