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尘烟
2000年,7月12号,深夜——
这样的大雨,程家村约莫有四五年没见过了。
深林之中,三个少年的身影艰难地前行。
“哥……我冷……”队伍末尾的少年个子最矮,身上的肉也最多,他抱着胳膊,用颤抖的声音说到。
“我也冷,忍忍吧。”领头的少年冷漠地说,他又一次拂去脸上如注的雨水,继续蹒跚前行。
“哥……要不,咱们回去吧……”
“闭嘴,你这个草包!”中间的少年回身推了老三一把,他是三人中最高最壮的,胖子一个没站稳摔坐在地,“平时就属你吃得最多,一到关键时候就你掉链子。”
“哇——”老三鼻子一酸,放声大哭,也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泪还是雨,“我要回去找爹——”
“咱爹只想让咱们给程家做家奴!你还不明白?!不是你说你想出去的吗?!”
“胡义,胡德!闭嘴!”最前面的少年喝止了两个弟弟,但在这瓢泼大雨中显得微不足道,“我听见声了。”
“啥声?”
“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人动静,快点,走快点。胡德,赶紧爬起来!”
“把他扔这算了,带着他还不如带车干粮。”
老大突然加快了脚步,在树杈与灌木中莽撞地前进,突然,他脚下一空,身影在两兄弟眼前消失。
“胡仁!”老二被吓了一跳,赶忙向前跑,坐在地上的老三也赶忙爬了起来。
那下面是一座小丘,好在并不高,下面是一条柏油马路,胡仁就趴在那冰冷的路面上。
少年颤抖的手按住地面,吃痛地将身体抬起,暴雨之中一道极强的亮光正在向他驶来。
看到自己被拉的极长的影子突然缩短,他赶忙回头去看,一道耀眼的白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吱————”
随着一阵尖锐的摩擦声,那辆轿车斜着停了下来,顺着满是雨水的路面又向前滑行了半米,车头刚好碰到胡仁的胳膊。
少年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的这么快,耳边突然安静,他呆滞地看着那盏刺眼的灯。
开门,关门,一个中年男人冒着雨从车上下来。
“小屁孩?!你大半夜跑到这里干什么,很危险的知不知道?!你家长呢?”
“胡仁!”小丘上的老二拽着老三跳了下来,“你没事吧?!”
片刻之后,这三兄弟上了中年男人的车,他们挤坐在后座上,相互抱着取暖,中年人发动引擎,然后向车内后视镜看去,那老三正握着老大的胳膊,往伤口上轻柔地吹气。
“你们是不是离家出走了?你们家住哪,我送你们回去。”男人尽量摆出最严肃的状态,问到。
“我……”
“我们爹妈都死了。”老大立刻打断了老二,“我爹上周刚死,村里的人就来收了我们的房子,我们没地方去。”
“你们……算了,你们先在我车上睡一晚吧。”
男人继续点燃了引擎,在这瓢泼大雨中缓缓行驶。
不知何时雨停了,和煦的晨光透过车窗撒了进来,胡仁第一个睁眼,窗外已然是镇上的矮楼。
“你要带我们去哪?”胡仁突然发声问到。
“哟!”男人被吓了一跳,“你没睡啊,我还以为你和你的小兄弟们都睡熟了呢。”
“你要带我们去哪?”
“去派出所看看,问问谁家丢孩子了,喏,门外就是。”
车停在了派出所门前,男人下了车,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来吧,下来吧。”
“你……你先进去,我叫他们起来。”
“哦,也行。”
男人听完,走进了派出所,在和前台闲聊了半天之后,他疑惑地向外看去。
“你知道那三个失踪小孩的姓名吗?”
“不知道……你等下啊,我去看看他们怎么还没下来。”
男人回到车边,一眼就看到后车门大开着,后座椅上只剩了几滩水。
三兄弟躲在桥洞下,蜷缩在一起,无助地听着桥上愈发喧闹的人群。
“胡仁,现在怎么办?”老二问到。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胡仁说着,爬到桥洞边,向外张望,“你们饿吗?”
“饿。”
“我饿……”
“那在这等我。”话音未落,胡仁就跑了出去。
小镇上的早晨还算忙碌,一家狗不理包子格外热闹,那胖老板将蒸炉都推到门外,任由晨风将肉包子的香味带走。
“哎!有人偷包子!”还是负责招待客人的老板娘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蒸屉旁的那只小黑手。
“抓到了!”有了目标,老板也是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胡仁的手腕,将他提溜了出来。
“谁家小孩?怎么这么没教养?!啊?!快出来领走,不然我可要叫警察了!”老板娘扯着她那大嗓门,当街大喊,几乎把一条街的人都喊了过来。
“松手,你松手!”尽管胡仁在同龄人中也称得上健壮,但小孩终究是拗不过成年人,他拼尽全力地试图挣脱那胖子的大手。
“哎哎哎——那是我儿子,我儿子!”先前载他们的那个男人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不好意思啊,那是我儿子。”
“你怎么教小孩的?!这么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偷东西啊?!你现在偷个包子,以后就会偷金银珠宝!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做父母的……”
“哎,哎,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我一定好好管教……”
胡仁又陷入了呆滞,他直直地盯着那男人点头哈腰的模样。
“这样,我给你把钱补上,然后我再买你们四笼包子,好不好?”
“那行吧,老公,把这小毛贼松开吧。”
“哦。”
桥洞下,那男人沉默地看着这三个小牛犊子狼吞虎咽的模样。
几乎是一转眼,那一袋包子就被消灭地一个不剩。胡德舔舔嘴唇,拽了下胡仁的衣角,低声说:“哥,我没饱……”
胡仁愣了一下,将手里刚咬了一口的肉包放到了弟弟手上。
“不够再买,不用这样。”
“不用了,谢谢你。”胡仁拒绝了男人的好意,“我们要走了。”
“哎,你们去哪?”
“不知道。”
“你们几个这么小,万一被人贩子拐走怎么办,先跟着我吧。我供你们吃喝。”
“那为什么你就不是人贩子?”
“我……我要是的话你们还能吃上包子?!”
此时此刻,程府里,胡忠有些颤颤巍巍地从祠堂里走出来,他双眼红肿,又扑在老家主棺边哭了一夜。
晨光洒进水洼里,随后被胡忠一脚踩散,他走过内院——“胡仁!胡义,快点起床!”
等他洗完脸回来,却发现他那三个儿子仍没出现在院子里。
“你们这三个小畜牲!今天老爷要下葬了!你们还敢睡懒觉!”胡忠难压心中怒火,气冲冲地闯进了屋,将门一砸,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床铺。
时间拨回到现在,2020年,8月6号——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家里有点事,改日再来吧,真不好意思。”体态圆润的男人送走最后几位食客,然后把餐馆的门关上了半扇。
接着,他坐到桌旁,低着头,手指不安地敲打桌面。
“胡仁!胡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摔跤用的跤衣,只套了一件外套就出门了。
“胡德,咱哥呢?他不是说有急事?”胡义把外套脱下,一边擦汗一边坐到了厨子对面。
“还没到呢。”
“哦。”
这下两兄弟一起不安地敲打起桌面。
过了一刻钟,门外突然响起了警笛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饭馆门口停了下来。
“局长,是这吗?”
“是,你先回去吧。”
门外传来了些许模糊的对话,胡义立马就坐不住了,跑到门边向外张望。
胡仁身穿一身笔挺的警服,满脸沉重的缓缓走了过来。
一进门,胡义就围着他转,“哥!到底啥事啊,你把我们都叫来了,怎么现在又不紧不慢的。”
胡仁先是脱下警帽,将其挂到衣架上,然后从徐徐地从胸前的兜里拿出一封拆开过的信。
“自己看吧。”他把信丢到桌上。
胡义火急火燎地拆开信,将纸展开,那上面只有一句简单的话——“家父病危,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