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升起挣开的念头前,对方很快地松了手。
“沈砚璞。”画家的声音低而柔软,在寂静的房间内,钻到他耳膜。
对方转身向他,“砚台的砚,藏玉之石那个璞。”
左秩一点头,一个雅致又温润的名字,很合对方模样气质。“左秩,秩序的秩。”看见他主动伸手,摆出一副握手的架势,画家的笑意盛了些。
沈砚璞抬手,五指干净劲秀。沈砚璞握手的动作有些特别,与在大部分男人与男人间进行的握手相反,他的动作与“干脆利落”四个字无关,他先是很轻柔地触上了左秩修长的四指——从食指到尾指,带着点奇怪的小心和试探,然后再一把将左秩的整只手握住。
他们明明素不相识,左秩却几乎从这个握手中觉出了点缠绵的意思。
颊上的肌肉微微抽了一下,左秩对自己的胡思乱想在心中发起狠嘲。
处于只有两人的寂静房间,左秩比先前要放松,这才有心思察觉到了对方微凉的体温。身体不太好吗。这位年轻的画家?那手不但冷,且干燥。
随即他察觉到了自己手心因为一路上的焦躁生出的汗。
有些赧然,这次是他先松了力道。
可对方依然抓紧他不放。
“你的手心有点湿。”沈砚璞的眼睛颜色比他浅,在房间的灯照下呈现出深琥珀色,有光粼粼波动着,“你是不是挺怕热?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不必太拘于礼节了,你可以把外套脱掉……还有扣子也可以解开些。”
“好。”他刚脱下西装外套,沈砚璞很自然地接过去,帮他在衣架上挂好。
他愣了下,“谢谢。”
他打量着房内环境,再次意识到了沈砚璞对这里很熟悉,正是别墅主人的常客。房间里就摆着画架、纸张、画笔和颜料,还有其它他叫不上名字的工具。他问:
“我需要做什么配合你么?”
沈砚璞倒了一杯水,去冰箱里拿了冰块,夹起冰块一块块丢进玻璃杯,然后将冰水放在画架对面的沙发桌上:“你选个舒服的姿势在沙发上靠一会儿就行了。”
左秩坐到沙发上,端起那冰水喝了一口,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沁冷的水流进入口腔冲刷食道凉透胃部,冷感竟跟自己平时偏好的冰水相同。
他垂眼看了一下杯子里的冰块,剔透晶莹,一共六块,大小跟先前在一楼大厅侍者推车上冰水里的冰块一样。
侍者推车经过时,他每次都选了冰块最多的冰水。
六块冰。
他不至于自恋到以为对方先前刻意观察了自己,但这意外可心之处,也叫他情绪舒缓愉悦。
可惜这份欣然没有持续多久,左秩发现,对方说是“为您画画”,结果在整个作画的过程中压根没有看他。
这算什么。
别是在戏弄人吧。
可沈砚璞垂着的深琥珀色的眸子里,确实是一种近乎痴迷的认真。况且戏弄他这样一介小人物,对这位大画家而言有何意义?
怀疑着,忍耐着,左秩看见画家将刚画好的画揭下,终于忍不住问:“你画了什么,我现在可以看看吗?”
沈砚璞抬眸看向他,莞尔,“画了你,可是现在,还不能给你看。”
他更怀疑对方是在戏弄他:
“为什么?”
“现在给你看,你恐怕就要跑了。”沈砚璞说,“那第二幅画怎么办?我要看着谁去画?”
“啊,是吗。原来你有看着我画?”
沈砚璞这回笑出了声。
“对不起,”沈砚璞道着歉,似乎在努力压制笑意,可是还是从声音里流了出来,“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保证这回会好好看着你画的,我保证我是认真地、诚恳地想要画你,左先生。”
他抿抿唇,喝了一口冰水,想着杯子里的六块冰块,点点头说,好吧。
沈砚璞没有说谎,不但这回看着他画了,而且把他看到了不自在的地步。深琥珀色的眸子里射来的目光宛如实质碰遍了他的上身,他的一只手放在沙发上,借着沙发桌的阻挡,暗中握紧。被看不会少块肉,何况沈砚璞的目光里没有任何负面的情愫,甚至堪称温柔。若是那种凝视物品似的眼神自然会令人感觉难受,可它不是,它的温柔里带着一种几乎能称之为虔敬的情绪。
左秩将其理解为“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认真忠诚与爱”。
画终于画好了,两幅都画好了。
左秩走过去,几乎有些迫不及待,还是第一次有人肯为他作画。
好奇和兴奋在看见第一张画的时候,蓦地变作了震悚。
他拿着画,瞪着沈砚璞:
“你……你!”他的手和声音都在颤抖。
“你救署长那位表侄的时候,我也恰巧在现场。”沈砚璞的眼神波澜不惊,唇带笑意,“怎么了吗?我画得有哪里不对吗?”
左秩没办法说对还是不对。
他没有详细的记忆。
画上是一个男人,双手满是猩红刺目的血,正接过一个闭着双眼的孩子,男人不只是手上沾满了血,衬衫和脸颊上也有点点血渍。看着这幅画,左秩的目光凝在那些血迹上,沈砚璞注意到了他的瞳仁在震颤。那双原本偏于长润的眼睁大了,迷人的睫毛抖动着,神情让沈砚璞联想到电影里那些溺在水里将要窒息的人。
沈砚璞心中一软,强行从左秩僵硬的手里夺过了画。
“好了,别看了。”他说着,竟就要将那幅画撕毁。
左秩抓住了他的手:
“你——”
“你——”过之后,左秩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些血让他很难受,可是画家和他的画是无辜的。
他们不知道他是一块垃圾。
沈砚璞画的只是一张画而已。
一张可能在沈砚璞看来只是记录了他的义举的画而已。
“为什么要撕掉这张画?”
沈砚璞的眸子很沉,“它叫你不舒服。”
平静了一会儿,左秩说,“我想看看第二幅。”
他挤出了一个笑容,抓住沈砚璞的手没有松开。
“我没有不舒服,而且这幅画不只是你的心血,也包含了我的时间——我可是在那边坐着给你画了很久啊,大画家,你不能说撕就撕了它。好了,让我看看第二幅画。”
“第二幅……”
沈砚璞的眸色转暖了些,沉肃变作了丝丝缕缕的撩动人心的暧昧,“这一幅画不能送你,我要自己留着。所以,你只能看,不可以动它。”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左秩笑起来,伸手接过画家递来的第二幅画。
“你……你……”笑意凝固住了,看着画的人后知后觉,他将先前说的又说了一遍。
画上倒也没有什么惊悚吓人的东西。
只是上半身没穿衣服的他而已。
“是不是很美?”
沈砚璞低声问,凑在左秩耳边。
沈砚璞的话不假,画上是一具能勾起人审美愉悦的肉体。男人的面孔英俊,五官的轮廓比大多数男人都精致立体,皮肤白得毫无瑕疵,然而因为那沟壑分明的肌肉,不会叫人觉得这具身体有丝毫荏弱,坐姿坦然放松,手里正端着一杯冰水,举高,似乎是打算往自己胸口浇。
沈砚璞画得全,将胸肌上两点很淡很淡的乳头都画了。
这会儿左秩已经缓了过来,扭头看着沈砚璞,近距离看着那双眼睛,左秩在里面没有发现什么令人不快的下流意味,只有清光在里面幽幽闪动。
单手按住沈砚璞的肩膀,触感意外地颇为结实,用了一点力气,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左秩笑了:
“你是说画?”
“都有。”
左秩当着他的面,一颗颗解开了自己衬衫的扣子。
沈砚璞的眼中震惊一闪而逝。
左秩将那稍嫌紧绷的衬衫完全脱掉了。
赤裸在沈砚璞面前的,是一具满是伤痕的身体。
其实称呼为疤痕更贴切,只是沈砚璞在看见那一道道狰狞不平的纹路时,自然而然的就浮现出了当它们是鲜红的,在汩汩流血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