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如林一所愿,段喆离开了他家。
体温得到恢复,大脑也活络了起来,段喆重新梳理了一遍现状,发现十三岁的自己还真能提供一些有效帮助。
待他徒步走回自己初中时住过的老房门口,时间已经越过上午十一点。
备用钥匙仍存放在记忆中的位置,段喆打开房门,目标明确地直奔自己的卧室——在书桌抽屉里翻出了当年存了五个月的零用钱。
虽然对十三岁的自己感到抱歉,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为了三十岁的段喆,十三岁的小段喆需要做一些必要的牺牲。
他看上的那几套漫画书恐怕要晚一点再买了。
考虑到可能对未来造成影响,段喆只从中抽出了五百块钱,用小段喆的小金库去商场买了件保暖的外套,又去药店买了盒感冒药,这才乘公交车回到了林一的老宅。
天色大亮,时间尚早,段喆摸不准林一这时候放学回家了没有。
他站在门廊,抱着尝试的心态按了一下门铃。
但很快就有人给他开了门。
段大夫活了三十一年,这一瞬间荣登他人生中新的不爽巅峰。
白砚初与他面面相觑,迟疑道:“您是?”
十八岁的白砚初已经初现成年男人的棱角与气质,段喆沉默片刻,努力维持住了表面的风平浪静:“你好,我是林一母亲的心理咨询师。”
心理咨询师是这几年刚刚出现的时髦职业,此时还未走入大众视野,白砚初头一回听人这样自报家门,他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礼貌回应了一句“您好”。
经过一晚的酝酿,段大夫编瞎话的水平突飞猛进,他朝白砚初微微一笑,语气自然道:“你是白砚初吧,卓云跟我提起过你。”
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白砚初倍感意外,他给段喆让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请进”,背后先飘来了林一的声音。
“你怎么又来了。”
段喆走进玄关,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林一。
他一身黑色纯棉睡衣,翘着二郎腿,单手托着腮,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脸上挂满了被打扰的不爽。
适才的那点温和荡然无存,从不在咨询室外工作的段大夫睁眼说瞎话:“我来工作。”
林一又问一句:“什么工作?”
段喆的视线扫过电视机屏幕上暂停的画面,正在放映的这部法国爱情电影他恰好看过。
根据现场情形推断,林一今天八成就没去学校。
段大夫的脸色更黑了:“现在,照顾你就是我的工作。”
“我不需要你照顾,也不需要什么心理咨询师。”林一晃晃脚,往嘴里丢了一块巧克力,带着一点苦涩的甜蜜在嘴里化开,“我又没病。”
“并不是生了病才需要咨询师,心理健康的预防也很重要。”段喆把话说得一板一眼,回头看向仍在状况外的白砚初,“现在方便吗?借一步,聊几句。”
林一摆弄着电视遥控器,等待的耐心逐渐告罄。他刚准备出门一探究竟,白砚初拉开门,和段喆一起从门外走了回来。
林一抬头看了眼挂钟,这两个初次见面的人竟然聊了四十多分钟。
他见白砚初从玄关柜上拿起家门钥匙,声调瞬时拉高一大截:“白砚初,你要回去?你不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白砚初面露难色,把钥匙装进兜里,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林一,我得回去练琴。”
他今天因为林一的一通电话跟学校请了半天假,回来后发现林一只是想和他一起看电影。
林一虽然不乐意,但也没强求,白砚初马上就要参加校考,他今天中午喊白砚初回来本来就有点内疚。
“那……”林一妥协道,“等你考完试,是不是就有时间陪我了?”
“嗯。”白砚初应道,“考完试就轻松了。”
他俩这对话腻腻歪歪的,段喆忍不住出声提醒:“林一,你也该练琴了吧。”
林一立刻接话:“我不练琴。”
“听话。”
“听话。”
白砚初和段喆几乎同时开了口,话音落下,又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
白砚初这一眼里带着些意外与困惑。
这位段大夫同自己说话时彬彬有礼,既客气又疏离,但对林一的态度却过分熟络,甚至有些强势。
对不熟悉的人而言,他的强势已经到了冒犯的程度。
段喆这一眼就比较纯粹了。
他觉得不爽。
林一也不爽,问白砚初:“你跟谁一边儿的?”
白砚初回过神,无奈道:“我能跟谁一边儿?”
段喆实在听不下去了,索性换了个话题:“你晚上想吃什么?”
他摸不清十五岁林一的口味,只好捡了个印象里林一最喜欢的说:“番茄炒蛋,行不行?”
“我不吃番茄炒蛋。”
“他不吃番茄炒蛋。”
林一和白砚初也同时开了口。
段喆简直怀疑自己的记忆发生了错乱,脱口而出道:“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林一问:“谁说的?”
“要不这样。”白砚初也岔开了话题,“一会儿我家做好饭,我给你们送过来。”他看了眼段喆病恹恹的脸色,“我看段大夫像是感冒了。”
段喆确实有点感冒,昨天挨了冻,今早又徒步走了几公里,现在喉咙肿痛,头晕脑胀,刚才和白砚初说话时至少打了十个喷嚏。
但段大夫身残志坚,拒绝得十分利落:“不用,我一会儿点……”他把话拐了个弯,“出去买饭。”
白砚初没觉察出这细微的异常,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
“行,那我先回去了。”他看着林一,语重心长地嘱咐,“林一,你好好练琴,听段大夫的话。”
待他离开,林一窝回沙发,按下了遥控器的播放键。
白砚初对段喆的信任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他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把话说得很不客气:“你给白砚初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讲话时连个正眼也不给,段喆刚才的气还没消,被这态度又点一把火:“成年人之间的谈话,小孩子不要乱打听。”
自以为是的成年人。林一扭头白了他一眼,嘴角一勾,轻嗤一声,不说话了。
段喆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安静地陪林一看了几分钟电影。
《漫长的婚约》是他挺喜欢的一部法国爱情片,讲述了一段青梅竹马在战争中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
浪漫唯美,令人动容。
遗憾的是,此时此刻,段大夫只能从中品出煎熬。
“你喜欢看这种片子?”段喆心不在焉地问。
他们一起看过不少电影,林一对这种慢节奏的剧情片向来不感兴趣,但考虑到林一连吃东西的口味都变了,看电影的喜好改变好像也……
“不喜欢。”林一也三心二意地答,“白砚初喜欢。”
火上浇油。
段喆伸长手,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你干嘛?”林一转头看他,“我还没看完呢。”
段喆面容冷肃,一口气道:“男主角没死,他失忆了,女主角找到了他,happyending。”
林一瞠目结舌,震惊于他的无耻:“你怎么剧透?”
段喆撒完了气,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有点幼稚。
“要不……”他把遥控器塞回林一手里,语气软了下来,“我陪你看个别的?”
“你自己看吧。”林一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起身上了楼。
他把自己反锁进卧室,再也没出去。
期间段喆来过一次,喊他下楼吃饭。林一起初没应声,可门外那人没完没了地敲门,后来甚至扬言要去报警。
他太吵了,林一冲着门嚷了一句“别烦我”。
敲门声随即停了下来。
晚上九点多,林一见楼下没了动静,下楼看了眼。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看到餐桌上摆着几个没开封的餐盒。
段喆住的那间客卧房门留了一条窄缝,但不见亮光。
看样子像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