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x.”
中年女医生的声音勾回了对面沙发上人的魂。
这是秋雨在德国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他好了没多久的失眠卷土重来,尤其在冬天会越发严重。这儿的冬季异常阴冷,阳光被狠心剥夺,留下日复一日的阴霾。
换了好几种安眠药后,药效彻底疲软。
医生建议他辅助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师说话时会时刻注视着你的双眼,一切微小的动作都逃不脱她如鹰钩般锐利的视线。
相比较温声细语,这般理性冷静的谈话更能让秋雨冷静下来,把自己抽离出来去审视自己的灵魂。
结束咨询后,他套上棕褐色的呢子大衣,先去超市买一些食材,回到自己独居的小屋,做简单的一人食。
“Alex,Alex!”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邻居奶奶Sophia。
她喜欢各种绿色的衣服,嫩绿、豆绿、松石绿、灰湖绿……应有尽有。
自从知道隔壁亚洲男孩是学数学的,Sophia经常会拿着账单找他核算。
秋雨放下碗筷给Sophia开门。
这次又是暖气费,Sophia觉得最近暖气费高得离谱,怀疑是不是点错了小数点。
秋雨把账单铺在桌子上,认真地比照数据。
Sophia坐在沙发上开始接着讲Leon,一个秋雨从未见过但听过很多次的名字。
Leon是一个咖啡店的老板,根据描述,年龄应该和Sophia差不多,他们俩相识于童年,再次见相见于晚年。
Sophia失去了丈夫,Leon去世了妻子。
按道理说,或许一段姻缘可以接续,但中间哪出了差错,秋雨还在等待着Sophia慢慢讲述。
暖气账单没有问题,这是通货膨胀对普通民众生活的直观打击。
送走Sophia,秋雨陷在沙发里,注视着天边的光亮一点一点消逝,要知道,这会儿也才刚过了下午5点。
怕秋雨一个人在国外孤单,阿杰临睡前又来找他唠嗑。
“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嗯,很好。”
虽然他在撒谎,但相比糟糕至极的前两个月,现在确实有很大改观。
秋雨选择的是全英授课,但这些德国教授们总是喜欢用德语讲课。面对各种艰涩的专业词汇,秋雨第一次体会到学习的艰辛。
没办法,他只好恶补德语。
除了语言上的壁垒,他这样一张亚洲面孔,不可能不经受种族歧视。包括但不仅限于被人当面恶意咒骂、一用手指做成眯眯眼样子、吐口水……
但他遇到的大多还是冷漠而疏离的社交。
异国他乡,怎么不孤独。
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他会沿着街区徒步。
酗酒的醉汉扶着栏杆呕吐不止、流浪汉因为争抢不均殴打干架、幽暗的街角响着男女交配的喘息声、沉溺在毒品中的癫狂,还有拖着疲惫身躯的上班族、呼啸而过警笛声、晚归的青少年嬉笑怒骂。
很少有人能真正体会,在被五光十色照亮的夜空中,有着文明社会的制约、克制和秩序,也蠢蠢欲动着欲望、罪恶和混乱。
黑夜,默许生和死、美和丑、秩序和混乱、放纵和克制,共生共存。
“放假回来吗?”
“应该不回了,有很多课题要做。”
“学习再忙也要注意身体,一定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挂掉电话,秋雨拍了拍胀痛的脑袋,打开电脑继续钻研。
已经凌晨2点,屏幕的幽光打在脸上,他丝毫没有睡意。
今晚难得有个圆月。
他兴致起来,披上大衣。
这次选择的是之前从来没走过的街区。
包豪斯式建筑,在冬日黄白路灯下,格外硬朗。
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莫名熟悉。
街角处有个ChrisBar。
原来是这里。
秋文恺曾经发过一张照片,背景就是这个酒吧。
惊喜的下一秒,他便自嘲般地低下头,事到如今还在惦念什么。
突然,胳膊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后拉,一辆摩托车蹭着他的衣角奔驰而过。
好险,差一点要被撞飞。
惊魂未定的秋雨转身向救他的人道谢。
一个高个子棕发蓝眼的德国人。
他说自己叫Fischer,看上去对亚洲面孔充满友好。
Fischer热情地和秋雨攀谈起来,邀请他来自己工作的ChrisBar。
盛情难却,但,面对推上前的酒,他坚定地回绝。
Fischer笑笑不再强求。
得知眼前这位亚洲人也姓秋后,Fischer明显激动起来。
“几年前,有个中国人也姓秋,经常光顾我们这儿。”
“对了,我记得拍的有照片。”说着,Fischer拿起手机翻动相册。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滴酒未沾的他却也有着眩晕感。
合影里秋文恺还留着长发,旁边陈山的头发没现在这么短,但已有稀疏秃顶的迹象。
“你也姓秋,所以你认识他吗?”
秋雨只是苦笑着没有回答。
Fischer以为他不认识,希望些许落空,“我记得秋说过他有个弟弟,我以为你就是他弟弟。”
秋雨的心咯噔了一下,他是弟弟,只不过是过去式。
“他还说什么了吗?”
“我们交流不算多,但我能感觉到,秋很爱他的弟弟。”
Fischer笑着回忆。
“怎么形容呢,每次提到弟弟,他漂亮的琥珀瞳孔里像是会闪光,美的异常。”
“你也有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Fischer认真地端详过去。
秋雨无意去解读对方的含情脉脉,此刻,他的心像被铅水浇灌。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第一次对自己这份感情进行反思。
他总是沉溺在自己的一腔情爱之中,置身于受伤者视角,但从来没考虑过,被爱的人作何感想。
秋文恺是真实的存在,而非他预设剧本里的木偶人,但比起眼前的鲜活人,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期待。
他一直害怕自己会失去,但从来没想过,他的行为何尝不是让对方失去了挚爱的弟弟。
爱从来不是一个人事情,如果说施爱者送出爱意,被爱者一定要接受,那这是多强盗的思维。
此刻秋雨对秋文恺充满歉意,他意识到是自己亲手毁了一切。
他读懂了那晚秋文恺眼里的失望和愤怒,那是遭受了像背叛一般的打击。
但他不后悔之前的选择,如果时间倒流,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告诉秋文恺,他爱他,要和他做爱。因为,这是他最大的勇气,也是最后的勇气。
没错,这些的确是秋文恺几个月来的痛苦和愤怒。
他曾备受灵魂的拷问,去努力维持这段他最珍视的亲情。
然而到了最后却成了对方宁愿断绝关系,也要和自己上床。
这和随便一个因为他的外貌或者名利想爬上自己的床的人有何差别。
阿杰对他的质问更让他心烦意乱。
他想找秋雨把事情说清楚,他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但秋雨却消失了,这个说会一直陪伴自己的人一声不吭地走了
背叛感和无力让他不愿再踏入那栋两人朝夕相处数月的别墅。
他的世界里再次空荡荡,仿佛又回到被锁在屋里的孩子。
如果说秋奶奶带走了他的安全感,秋雨带走的就是他最后的温情。
他变得更加拼命工作,以及,不近人情。
一直以来想和他上床的人数不胜数,他也总顺水推舟,露水情缘。
但现在,肉欲的交缠总让他恶心想吐。
那晚秋雨在身下扭动的身躯至今让他心悸。
只不过秋文恺没意识到,他的视线总会停留在和那小孩儿相似的人身上。
工作室最近要招新人,所有员工以为会被pass掉的却成为了幸存者。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老板到底看上他哪了?学历和能力似乎都平平无奇。
只有秋文恺内心深处明白,他的眉眼和某人有几分相似。
仅此而已。
秋雨回到小屋,Sophia正好要出门晨跑。
对哦,现在已经凌晨5点半了,Sophia总是这个点出门。
秋雨想和秋文恺道歉,话编辑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个时候,自己不去打扰反而才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他明白,他不可能再继续扮演弟弟,那对他来说是穿上不合脚的鞋子,把他折磨的血肉模糊。
对话框里的文字被悉数清空。
只剩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