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家族之耻 > 1大厦将倾
    大厦将倾的时候,所有淹没在它阴影中的人,都不敢相信真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外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夹着文件包顺着人流为生计奔走,偶有人抬起头看一眼挂在楼上的显示屏时播送的新闻,随后也很快将眼睛垂下去,默不作声地将自己融进喧哗之中。

    王位更迭的消息早已不算是新鲜新闻了——早在一周前,A国各大媒体已经围堵在皇宫外,把这个爆炸性新闻持续挂了三天头条。

    只挂了三天不是因为民众对王权易位的消息只保持了三天的兴趣,而是新继位的王子只花了这么久就将局势稳定下来,所有非议和流言在未出口时就尽数湮灭在喉咙里,荧幕中所呈现出一切如常,只有灯光背后暗流汹涌。

    顾远道站在写字楼对面的街上,懒洋洋地抬起头看着屏幕中新闻主播言笑晏晏的模样。

    “……各国陆续通过致电致函等方式,热烈祝贺明光陛下完成加冕仪式,正式成为国王……”

    几天之前的明光皇子——现在的明光陛下,头戴皇冠手握权杖,威严得全然不像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顾远道像楔在人流中巍然不动的一根钉子,身边人穿梭不止,他捏着一根烟,百无聊赖地看新闻打发时间。

    可惜他的悠闲好时光持续不了太久,一辆黑色卡宴在他身边的道路上停下——近处的交通警察看了眼车牌号,没去管这辆违规停车的豪车,反而背着手走远了。黑西装的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沉默着拉开了后座一侧的车门。顾远道等把那条祝贺新王登基的新闻看完,才朝着那人的方向瞥过去一眼。

    男人左耳处从黑色碎发间露出一颗墨绿色的玉石坠子,垂着眼睛维持着拉开车门后安静等待的动作,一点催促的意思都没有。即便他订过时间的手表不停在手腕上微微震动,提醒他马上就要到达与某个大人物约定好的时间——

    顾远道终于把那支烟抽完了,他把烟头掐灭在垃圾箱上后,终于舍得搭理自己的下属。“阿涉,”他从秘书身边擦过,懒散地把自己送进车内,“走吧。”

    江涉松了口气,感觉背脊渗出的细汗将衬衫都要打湿。他回到车上坐好,准备发动汽车时又被顾远道叫住,顾远道让他打开车载音响,调整切换了四五首音乐,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说就这个吧——而此时距离定好的会面时间已经不到十五分钟了。江涉如果到现在还没看出来他的意思,也白在他手底下干这么多年。

    顾远道分明是不想见那人,极其幼稚地在拖时间。

    他拖是他的意思,不能按时把他送到地点追究起来还是江涉的责任。“先生,”江涉闷声说,“恐怕会稍微迟到几分钟,需要我提前告知内务官吗?”

    顾远道闭目养神:“不用。”

    江涉便不再多言,他本身也不是话多的人,此刻也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即便是这种权柄交接的时刻,顾远道的车进出皇宫也不会遇上困难,内务官将他引入会客厅的等待室,恭敬地为他打开门。

    顾远道站在门外探头看了一眼,知道上一个见皇帝的人还没出来,立刻回头说道:“陛下要是忙我就先回去了。”

    内务官见他神色不像说笑,确实一副随时打算掉头就走的模样,冷汗都下来了,拦又不敢拦,只能急匆匆地劝慰:“顾先生,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在这里等候……”

    顾远道浑不在意地抬起手,他豪门贵胄出身,虽然举止散漫,然而天生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势,内务官唯唯诺诺,就差给他跪下的时候,会客厅的门突然被拉开,一个内侍垂着头请道:“陛下召见。”

    跟在身后的江涉脚步迟疑地顿住,顾远道回头瞥了他一眼,江涉小声开口:“我在外面等先生——”

    距离他并不近的内侍仿佛将他的踟蹰尽收耳中,漠然地补充了一句:“陛下未曾吩咐屏退下仆。”

    江涉抖了下,连脚步都轻了许多。

    会客室的装潢跟从前皇帝在位时并无太多变化,这是皇帝会见内臣的地方,不算是正式场合,只是悬挂的画像和标志换成了明光陛下。画中本人懒洋洋靠坐在“座椅”上,朝着顾远道的方向露出粲然笑容。

    “远道!”

    会客厅中只有他一人在座,会见的大臣已经从另外的出口离开。江涉跟在顾远道身后,在皇帝出声前就沉默着屈膝跪了下去。顾远道没有行礼——他用不着这个,自去找了椅子坐下,侧头看着这位新登基的皇帝。

    明光没戴他的王冠,权杖歪在座椅旁边的地上,他对这两件权势的代表物毫无一丝敬畏之心,来往的内侍们垂着头,一点异议都没有。他是个极俊美的年轻人,眉眼间很有他母亲——曾经顶流女影星的影子,然而他眼眸中的阴鸷冲淡了脸庞上的艳色,即便含着笑意,也像是一个阴冷的符号。

    顾远道捏了捏眉心,不是很想对着这位新帝的目光。

    “封赏已经拟好了,过些天等我忙完这里的事,就能……”明光陛下的此时语气如果让外臣听见,一定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没必要讨好我。”顾远道冷淡地说。

    明光眸色深沉,脸上却还是笑着,“这么多年的交情,干什么每见我就这样啊。”

    ——他语气亲昵,确实算得上讨好了。

    顾远道却丝毫没有该受宠若惊的自觉,几乎连余光都吝啬给予于他。

    “呜!”压抑的闷哼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内响起。跪在地上的江涉咬住下唇,他在进门时就注意到了,明光的“座椅”是个男人,他的四肢和头部被套在黑色的皮革中,也许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跪伏了很久,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但这影响不到坐在他身上的主人——男人的四肢僵硬地与地面垂直,腰背承受了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也能保持着平稳,显然也被安置了支撑的道具。

    江涉感同身受,明白他为此遭到多少手段炮制,听到饱含痛苦的呻吟声,绷紧的皮肉也隐隐发痛。

    明光却笑了起来,他反手捉住“座椅”脖颈上的项圈,迫使他后仰起头颅,一顶镶嵌宝石的顶冠不知道从哪里被他摸出来,随手套在男人包覆皮革的头颅上。

    顾远道朝他看过去,眉头蹙起。

    那个被明光漫不经心挂在奴隶头上的东西,是帝国象征皇帝权柄之一的王冠。

    “他当然有资格戴这个东西了,”明光笑着说,“好歹也是王子殿下呢。”

    内侍们都垂下头,连江涉都在颤抖。

    “萧慎。”顾远道说。

    萧慎——明光是他的封号,低声笑起来,“你心疼了?”他掰住那个人的头,让他面朝着顾远道,语气愈发轻柔,“九哥,顾先生心疼你呢。”

    那个人藏在皮革面罩下面的脸眉目模糊,根本看不清样貌,嘴巴黑洞洞张开着,明明没有被堵住,却除了呜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斩草除根,”萧慎抚摸着他血缘同胞的脸颊,侧头凝视顾远道,“先生,太仁慈容易给自己招麻烦。”

    江涉伏在地上,指尖因紧张而陷进掌心肉中。

    “萧涣在衡山区有个别宫,我瞧那里风景不错,送给你做消遣。”萧慎说,他站起身朝着顾远道走过来,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顾远道隐约想起来前太子似乎确实有个用来娱乐的场所,他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萧慎一副满怀期待、等他接受的模样,只能敷衍地点点头,“谢陛下赏。”

    他说着谢恩,实际上坐姿变都没变,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散漫的,明光却没有一点被懈怠的不满,听到顾远道收了他送的东西,笑意才真正进了眼睛里。他又走近一步,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却看见顾远道的手微微抬了抬——这不是一个允许他接近的信号。

    “陛下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吧,”顾远道淡淡地说,“没事就别召见我了。”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会客厅中落针可闻,江涉和内侍们都听到了。帝国虽然早已进入现代社会,对古老制度的传承仍然十分重视,顾远道充其量不过是一名世家家主,对待皇帝如此轻慢,按照律法当场革籍为奴隶都不为重,然而——

    明光陛下后退一步,说话声听起来竟然还有点委屈,“知道了!”

    他果真是转身就走,立刻有内侍诚惶诚恐地过去收拾被他弃之敝履丢在旁边的权杖和王冠,那个被他当做“座椅”对待的废王子仍然呜咽着,没有一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顾远道慢吞吞地站起身,内侍们动作顿住,整齐面朝他躬身行礼。他没有朝那些人瞥过去一眼,只在经过江涉时低头看了看他,“阿涉,起来。”

    江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出宫殿的阴影,才恍觉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