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再也不会 > 热带雨
    网页显示着“正在加载”的字样,盯着那个不断旋转的箭头,徐尧自己也想不到,两年后查询高考成绩时的紧张,可能还比不上此刻。

    115分。

    还差了五分。徐尧拍了拍脸,确保自己没有在做梦,又刷新了一边网页,出现的还是那个分数,徐尧这才死了心。

    仔细想了想,老师录入成绩的时候肯定已经知道分数了,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透露分数给自己,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不管结果如何,果然还是要去和老师汇报一声吧,怀着这样的心情,徐尧像往常一样敲开了江祥泽的家门。

    但前来开门的却不是江祥泽,而是一张徐尧全然陌生的女人的脸。女人梳着低马尾,鬓边的每一缕头发都被服帖地梳理到耳后,给人一种端庄整洁之感。徐尧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慌乱,在敲开门之前准备好的话语全然变为了握不住的流沙。

    江祥泽很快站到女人身后,即使是徐尧,也能看出他看她的眼神不一般。

    江祥泽先是把话语倾向女方:“我学生,和我住一个小区的的。”

    女人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江祥泽看向徐尧,揽着女人的肩:“这是我……”他停顿了数秒,“我爱人。在B中教生物。”

    “啊,您好。”徐尧差点忍不住要鞠一躬,他也说不上自己这么急着要展现尊敬和听话的姿态是为哪般。“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女人急忙否认,“其实我们已经谈完了,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和你们老师说周末要和我回老家吃顿饭,我正要走呢,你就来敲门了,还蛮巧的。”女人回答时的语气很自然,仿佛事实真如她说的那样,让人不能有质疑的余地。

    “这孩子来找你应该是有事情吧,那我先走了。”徐尧侧身给她让路,她经过的地方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就同江祥泽衣服上久久萦绕散之不去的气味一样。江祥泽在她走后看起来如释重负,他让徐尧进来,同时把门关上。

    “怎么了?特地来找我?”

    “那个,成绩出来了,我……”

    还没等徐尧说完,江祥泽就拍了拍了他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继续保持。”

    徐尧看着江祥泽的眼睛:“老师,你这周末要回老家是吗?”

    江祥泽干巴巴地解释着:“是我岳父母的家,他们让我去吃顿饭。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呃,算了,我们之前的约定,我没达到预期,但是我不想就这么放弃,老师,你能不能再和我打次赌?我下次一定……”

    “我答应你。就当是为了奖励你这次真的有在好好用功,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太离谱的要求我都能接受。”江祥泽此刻的表情完全就是一个正直的教师,捕捉不到任何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阴霾。

    “我想你和我去一个地方。”徐尧郑重其事地开口。

    “去哪儿?”

    “我想带你去看医生。”徐尧嗫嚅道。

    “什么?”江祥泽有些不敢置信,“我看什么医生,我能有什么问题。”江祥泽下意识地侧过身去,回避着徐尧的视线。

    “老师,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视力越来越差了,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但是我不想看到你出事,我想要你好好的。”徐尧捡起江祥泽扫落在地上的水果,“我叔叔是市医院的眼科大夫,也许他可以治你的病呢,而且只要你愿意……”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脱口而出的话超出了江祥泽可以控制的范围。

    徐尧没有作答。他不是没有答案,只是在犹豫他是否有资格说出这番话。

    江祥泽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好吧。”这是他做出的妥协。

    “但你这周不是有事吗?我只预约了这周六,啊,或者我们下周去也可以,我和我叔叔打声招呼……”徐尧喜形于色,肢体迅速地活跃起来。

    “就这周去,我到时候打你电话。”江祥泽的语气听起来不容质疑。他很难表述清楚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心意,也许是之前和陈日华的约定决定了他的取舍,但也可能他只是无法拒绝徐尧而已。

    梅素雯望着身后的那栋大楼,眼神黯淡了下来,她的丈夫情愿终日窝在那间狭小的商品房内,也不愿把话敞开了和她说清楚,她知道他们的这段婚姻一定是出了问题,但她不知道腐坏的源头在哪,她被往日的回忆困住了,看着由岁月的痕迹堆砌而成的高墙,她一度感到头晕目眩,所以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把她命悬一线的梦挽救于危境。

    梅素雯敲开房门的时候,江祥泽是很惊讶的——他以为他可以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躲下去。

    “爸妈最近一直念叨着你,我想我们回去看他们一趟,你觉得怎么样?再带上宇涛,他下学期升高三更没时间了,爸妈说想他想得都要得病了……”梅素雯自顾自说着,余光扫视到江祥泽不安地在桌面上翻动的手,她笑了笑,“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江祥泽挂在嘴角的笑容拙劣地掩盖着他的心虚,“离婚”这个词对面前的这个人来说还是太沉重了,即使他历尽艰难地想要把话语从喉头挤出来,梅素雯一提到儿子,江祥泽脑中存在的幻想就立刻被现实击穿了。宇涛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期,他又怎么能这么自私地只顾着自己呢。

    “好啊,我也很久没见爸妈了。”说出口的话几乎是属于肌肉记忆的范畴,已然无需经过大脑的思考。

    然后徐尧的出现一如往常地搅乱了江祥泽原本应该回归平静的心海,江祥泽感到心中那片海洋的底部正在酝酿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风暴,即将颠覆他世界中的全部秩序。

    车辆在崎岖的山路中颠簸前行,今早罕见地刮起了大风,飞扬的沙尘与车窗擦肩而过,江祥泽无言地望着窗外逐渐模糊的景色。江宇涛坐在他的身侧,小声背着单词,这是儿子从小养成的习惯。梅素雯转动着方向盘,往后视镜那方瞟了一眼,父子二人像平时一样沉默不语,她叹了一口气:“我说你们啊,怎么看起来这么提不起劲,特别是你啊江宇涛,到了爷爷奶奶家记得和他们问好,这些年他们可没少疼你……”

    “知道了知道了,我哪次没问好,我最尊敬长辈了。”

    梅素雯笑了,专心开起车来,江宇涛摘下耳机,转头问:“爸,咱们是不是要再买点东西啊,我们今天出门出得那么急,喝的都没准备呢,妈,待会儿下车了我和我爸去村头的店买点酒孝敬我姥爷。”

    “你姥爷都多大年纪了,别让他喝了。”梅素雯皱起了眉头。

    “做人最重要是开心嘛,实在不行让我俩去买点礼盒也成。”

    “去吧去吧,真受不了你。”梅素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藏不住的欣慰神情。

    车一靠边停下,江宇涛近一米九的个子就麻利地从车上蹿下来了,江祥泽紧随其后,二人一路走到了村口的批发店,父子俩站在包装大同小异的礼盒面前,格外地沉默。

    “爸,你觉得我姥爷喜欢哪个?”江宇涛两手各拎起一盒,举到江祥泽面前。

    江祥泽的眼神流露出刻意的回避:“我不太了解,你挑吧,只要是你挑的他就喜欢。”

    江宇涛沉默了,江祥泽的反应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想。

    拎着礼盒从店里走出来,走在狭窄的乡间小道上,江祥泽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过儿子的样子: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身躯变得如此挺拔,轮廓变得如此富有力量的呢?是从哪一环开始,自己在他的成长中缺席的呢?江祥泽清楚地从儿子身上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爸,你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江宇涛望着天空中在云朵围堵下逐渐萎缩的太阳,鬓角滑下一滴汗。

    “怎么突然问这么文艺的问题?不像你平时的作风啊。”江祥泽的声线产生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战栗,“这是自然界的规律啊,没有办法改变的,人和人想要永远在一起这件事,就像你们物理实验里假定的理想状态一样,是没办法实现的。”

    沉默半晌,江宇涛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是我觉得妈她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知道这一点。

    当时江祥泽的心中回响起这样的声音。

    首先出来迎接的是岳母,岳父依旧像以前一样卧在那张“咯吱咯吱”响的摇椅上,不时把烟斗往扶手上敲一下。砂锅里飘出隐隐的菜香,江宇涛很快卸下身上的行装,掀开饭桌上的罩子,“哇,太香了吧,姥姥你手艺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坐了一路车我都快饿死了!”

    梅母笑得很开心,爱惜地抚着外孙的脊背:“好久没看你了,你又长高了是不是?越来越帅了,都要认不出来了。”

    梅素雯用墙上挂着的手巾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又向江祥泽使眼色让他坐下,江祥泽看起来比平时要呆板拘束得多,木然地坐到儿子身边。岳父起身入座,熟稔地把放在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撬开,一言不发地倒酒。

    “哎呀爸你也真是的,少喝点酒吧,医生不是让你多注意吗?妈,别弄了,快来吃饭吧。”梅素雯把母亲的围裙随手一放,把她推往桌边。

    在饭桌上,江宇涛发挥了他以往在学生会能说会道的能力,把外婆逗得合不上嘴,就连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外公也神色柔和了不少,每当这个时候江祥泽就凭空多出了几分无所适从,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具可有可无的摆件。一顿饭很快就结束了,厨房那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以及餐具碰撞的声音,江祥泽摆好桌椅走进厨房,“妈,你先去休息吧,我来洗。”

    “哎呀不用不用,你去坐着。”岳母极力推辞着。

    突然,江祥泽感到有一阵很锋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那是岳父在示意自己过去。江祥泽心里有点惊讶,但又不敢违抗,就这么和岳父走到了后院,老人家这几年精力依旧很旺盛,修葺了引水管和花园,地面也打扫得很干净,这种一丝不苟的做派简直就和他们的女儿如出一辙。岳父将烟斗用力地往一旁的树桩上敲去,又吐出一口烟,手指着烟雾散去的方向:“雯雯以前,总喜欢去那里。”

    江祥泽望过去,那是一片由乱石堆积住入口的林子,林中植物大都高大笔直,枝繁叶茂。他记得妻子曾经和他说过,她老家的林子里有一座庙,她一直到这座庙倒塌之前,都在做着清扫工作。那时候听到这话的江祥泽,觉得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还说,在她小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幸亏被破庙里横生出的旗帜钩住衣服,这才没被冲走,至此以后,她就经常来这座庙前参拜,看着庙内金身逐渐剥落的佛像,她认为人的一生就是接连不断地受难,落入凡间的神也不例外。当时江祥泽只感到她有些神神叨叨,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但现在却毫无缘由地又回想起这些琐事。

    “你知道的,我很疼她的,至少在她整个学生时期,我对她好的程度不比任何人差。”岳父望着林中盘旋的飞鸟,接着说,“但是她当时铁了心要和你结婚,我气坏了。我就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和一个孑然一身的外地人在一起,这个人难道有能力让她幸福吗?”

    “我承认,尽管宇涛都这么大了,我对你的了解还是不多,因为我想回避你是我女婿这个事实。说实在的,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很难相信我要把女儿托付给你。”

    岳父无端咳嗽了起来,江祥泽准备回屋给他倒水,岳父却拦住他:“不用,你待在这,听我把话说完。”岳父把烟斗收了起来,“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人老了之后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我也想开了,我只是不放心,雯雯她……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在骗她,你会不会一狠心就丢下她跑了?”梅父激动地抓着江祥泽的胳膊,江祥泽闭上眼,回应了他最常期许的那个谎言:

    “我不会的。”

    天空中乌云密布,夏日的空气变得紧密而潮湿,预示着大雨倾盆,而江祥泽的手机则在他的兜里嗡嗡作响。

    江祥泽坐在屋里,看着显示出的五个未接来电,脑中不断涌出记忆的碎片,拼贴成徐尧的模样。每当他在困境中挣扎的时候,徐尧一个轻易的现身就可以将他负隅顽抗的堡垒击碎,徐尧是最为锋利的兵器,是最湍急的水流,是不可预知的灾难。江祥泽的心中升起对那场轻飘飘的约定的期待,他希望这其中存在能把自己从苦难人生中救赎出去的可能,即使前方危机四伏。

    “我有点事,先走了。”江祥泽抓起外套就要往外走,梅素雯问他怎么了,但江祥泽找了个敷衍的借口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望着江祥泽离去的背影,梅父摇了摇头,绕过神色凝重的梅素雯:“这个人,不可能会给你幸福。”

    从这里回到天成佳苑,只有早晚各一班公交,江祥泽不管不顾地搭上了车,而头顶的天气却一刻比一刻坏,江祥泽焦急地回着徐尧的信息,让他再等自己一会儿,他马上就到,但从天而降的暴雨很快侵袭了这片地域,司机也因为糟糕的路况一再减速,到最后,江祥泽逐渐心灰意冷,把手机塞回了内衬口袋。

    下车的时候,滂沱的大雨挡住了江祥泽的去路,他麻木地望着小区大门的方向,想起那座未曾谋面的庙,想起徐尧。一辆飞驰的车奔过路面,车前灯照亮了路的两旁,让江祥泽注意到有一个人撑着伞站在街边。也许是命运的指引,又或者是好奇心作怪,江祥泽不由自主地向那人靠近,因为视线太过昏暗几度被绊倒,但是他不在乎,他一定要看清楚,世界上是不是真的会有个人在暴雨时分等他,哪怕不是,他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死心的机会。

    他不断地走进,雨水已经把外套都打湿了,头发也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两侧,滴落的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伸出手去感知,与此同时有一只温暖的手给予他回应,江祥泽笑了,他赌赢了。

    江祥泽毫无顾忌地抱住徐尧,徐尧却手足无措得近乎可笑:“老师,你这样,会感冒的。”

    “抱我。”江祥泽说。

    徐尧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揽住江祥泽的背。

    “抱我。”江祥泽重复着。

    雨伞裹挟着雨水被丢弃,徐尧毫无保留地地同江祥泽接吻,将他抱紧在怀里,他的心在这样昏暗潮湿的夜里彻底被打湿成了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