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县的A中,高一三班,第二排靠左的位置,徐尧自早上六点四十至晚九点的栖身之地。用他的话来说,别的地方是酒店,只有学校才是家:在他的抽屉里,备有指甲剪、透明胶、创口贴、蒸汽眼罩和不锈钢筷子——姚雨希戏称他的抽屉通往四次元空间,课桌的一侧,粘有小挂钩,以便于悬挂平日里集起来的垃圾袋,这样既能保持周围环境的整洁还能方便上课的时候偷吃,保证利用效率最大化,座位上绑着某鱼上买来的二手坐垫,坐垫上铺有冰垫,有效缓解了久坐的僵痛和天气炎热带来的不适。徐尧是每天最早到班级的学生,长期的夜间失眠让他适应了在早自习补觉,而且这样也能避免迟到。今天一如平常,徐尧正趴在桌上补觉,恍惚之间有人敲响了他的课桌,
“操,谁啊?”
徐尧抬起头,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形状酷似“Ω”的轮廓,随后抹了把脸,继续把头埋进胳膊里:"是舜堇啊,今天的头发还是和平时一样蓬松呢,找我什么事?"
唐舜堇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说:“尧尧,我想换同桌,我不想再和姚雨希做同桌了。”
徐尧这时已经全无睡意,活动了下脖子,把头往后仰,“嗯——正常,她这人是挺奇怪的,而且嘴里向来吐不出几句好话。”
“啊,你和她不是朋友吗?我还以为你会帮她说话的......”
“陈述客观事实而已,又不妨碍我和她做朋友。要我说,你也和她做朋友好了,这样她犯浑的时候你至少不会不好意思骂回去。”
“你发什么癫,那家伙看着是好交往的样子吗?我才不会和她做朋友。”
“你看我和她处的就不错不是吗?”
“说不定你是抖m啊。”
“行了,说回原题,你不想和她做同桌来找我干嘛?”
“我想让你和她做同桌,然后我坐你这儿,再说了,你同桌最近不是因为打了教导主任被退学了吗?我坐你这儿,单人单桌的,正合适。”
“不是,你脑子上的褶皱其实是东非大裂谷吗?怎么能想出这种既弱智又尽显精致利己主义的办法的!”
“欸,先别急嘛,我有理由的。”唐舜堇叉着腰,神情严肃地盯着徐尧,“首先,姚雨希那个头发也太引人注目了,和她坐在一起我怪有压力的,还有,她不爱和人说话,我受不了这种低气压,而且,她也只和你玩吧,而且我问了一圈女生了,没人愿意和她做同桌,我也不愿意得罪人。”
“英语应用文应该写挺好吧,挺会列点啊。”突然,徐尧表情一变:“滚吧,赶紧的。”徐尧摆摆手,示意她快走,此刻姚雨希正站在教室门口,不知道她已经听到了多少他们的谈话。
上课的时候,唐舜堇的胳膊肘把笔碰掉了,姚雨希不仅一反常态地帮她把笔捡起来,还凑到她的耳边问了句“新同桌物色得怎么样啊”,让她浑身一激灵。
“这家伙肯定知道了。”她心想。
意图被提前戳穿让唐舜堇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让她有了一些负罪感,虽然姚雨希在班里并不受欢迎,但自己对她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她过于孤僻和冷淡,相处很困难。
A中这个周末要作公务员考试的考场,学生们要提前整理出场地。唐舜堇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周五前就把书本分批带回家,放学的时候自然也就不用留下来整理了。就在她背上书包准备走人的时候,林成俊叫住了她,指着手里抱着的一叠书,说是她的。唐舜堇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堆书自从发下来就没用过,连名字都没写,就被自己堆在书柜那里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是我的?我连名字都没写。”
“我开始也不知道这个是你的,还问了是谁的书,当时姚雨希就在旁边整理东西,她头也没抬就说是你的。我看你们平时都不怎么说话,原来其实挺熟的嘛。”
“我、我和她才不熟。”唐舜堇一把抢过书,踉跄地下了楼梯。
回家之后,唐舜堇就准备去堂哥家,这个堂哥不是别人,就是徐尧。徐尧爸妈经常不在家,唐舜堇的妈妈作为他的姨妈,经常给他送东西吃。唐舜堇想起之前寄放在徐尧家的漫画还没看,就顺便和老妈一道过去了。
打开徐尧的房门之后,唐舜堇倒吸了一口凉气:姚雨希也在这里。趁着老妈在门口整理鞋柜,唐舜堇拉着姚雨希的手冲进徐尧的房间,把她塞在了衣柜里,并嘱咐她不要轻易出来,姚雨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唐舜堇就把柜门关上了。
打发完老妈之后,唐舜堇说自己还要在这里呆一会,到时候自己会回去。等门一关上,唐舜堇就扯着徐尧的领子:“你小子真是不怕死,还敢还带女人回家!要是真被我妈发现了,到时候看你怎么说。”
徐尧推开她:“我俩又没什么。”
“你最好是。我妈要是发现你家里有女人绝对会小题大做地告诉你爸妈,再然后他们就会喋喋不休地追问你......”
“好,别念了,感谢女侠出手相救。”
唐舜堇想起姚雨希还在房间里,打开柜门,她没事人一样走了出来,说徐尧衣柜里应该放点樟脑丸,霉味太重了。
“你都不会听外面动静的吗,我妈走了的时候你就可以出来了。”
“你叫我不要轻易出来,我就等你来开门了。再说,还能顺便听到兄妹俩温馨的对话,也不赖嘛。”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哥?”
“猜的。”
为避免两人又恢复以往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状态,唐舜堇主动发话:“你和他关系挺好的嘛,经常来他家吗?”
“还好吧,和他那帮狐朋狗友来他家的频率差不多。”
"对了,那什么,谢谢你,和别人说那是我的书。"
“不用,反正你也快换同桌了,帮个小忙应该的。”
“什么嘛,你在生气吗,就因为我私下想换掉你?”
“真没有。”
“真别扭啊你这人。要是不想换可以和我直说哦,说不定,也能和你好好相处......”
姚雨希装作没听见地往门口走去,一出门就撞上了贴在墙角偷听的徐尧,她白了徐尧一眼,走到门口穿鞋。徐尧凑到唐舜堇耳边问和姚雨希说了啥,她撅着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说:“那家伙果然很臭屁。”
因为这周双休,江祥泽早早就买好了啤酒,下班后躺在沙发上就着电影一瓶又一瓶地喝酒,想着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但房门却事与愿违地响了,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打开门,果然是徐尧。
“老师,昨天发的那个B卷还有吗,我的那张估计今天整理考场的时候掉到地上被值日生扫进垃圾桶了。”
江祥泽喝得头晕脑胀,没有心情骂他,转身躺回沙发,双手抱胸,缩成一团。徐尧将门关好后,随便蹬了双拖鞋就进来了,江祥泽扔了一个空酒罐到他脚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徐尧随手将罐子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却发现垃圾已经很久没倒了,里面堆满了烂掉的水果和形状扭曲的啤酒罐,徐尧捏着鼻子把盖子盖上,环顾四周,发现老师家真不是一般的乱:阳台堆满了杂物,连晒衣服的空间都没有,换下来的衣服散乱地盖在沙发上,夹带着各种各样的充电器,电视柜里塞满了老电影的碟片,饭桌上各式文件摊开着,还有几张上有泡面的汤印,大概是废弃的。徐尧意识到平日里人模人样的老师私下里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他酗酒,意志消沉,生活习惯糟糕,和在外人面前的他完全是两个样。
徐尧蹲在江祥泽面前说:“这样不行啊老师,你根本就生活在垃圾堆里嘛。”
江祥泽自顾自地摸出遥控器把影像暂停,又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徐尧胡子拉碴的脸:“滚。”
徐尧便起身找卷子,在饭桌上找到后对折好塞进自己的口袋,准备走的时候,他看见醉得神智不清的老师从沙发上滚了下来,“哐”地一声砸到了地板上,随后再没有动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把他扶起来,老师耍脾气似地在他怀里挣扎着,平日里克制的声线现在变得混乱不堪:“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很多......答应我醒来之后把什么都忘记,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江祥泽精疲力尽地依偎在徐尧的怀里。
“我答应你,我不会在你面前再提起,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难过。”徐尧感受到胸口有温热的液体浸湿衣衫。
“如果......如果我以后再也看不见了,你会不会同情我?”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看不见?"思索一番后,徐尧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老师,我会一直尊敬你。”
江祥泽没有再说话,顺从地靠在徐尧的胸膛上。徐尧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安抚老师,只是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感到彼此之间肉体的温度如此接近,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如此遥远。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老师脆弱的一面,上一次是在黑暗的楼道。他不知道老师对他还有多少隐瞒,也许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而事实上,他不需要、也没资格去了解江祥泽,在学校,江祥泽是关心自己的师长,自己是不让人省心的学生,私下里,他们是关系不痛不痒的邻居,仅此而已。可徐尧也无比清楚地感受到江祥泽对自己的吸引,是黑暗里吊桥效应*引发的悸动,还是彼此之间孤独的投射,徐尧不得而知,他从来只靠感觉行事。如果他就这么走掉,明天醒来,一切都会被遗忘。
所以徐尧把江祥泽抬到自己家的床上,再跑进江祥泽的家里大动干戈地打扫,倒掉的污水在排水口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徐尧盯着它,好像下一秒就会跌进去。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徐尧知道自己在替老师做卫生,那么理由是什么?还是说根本不需要理由?看着焕然一新的家里,徐尧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他躺倒在地上,身体摆成"大"字。老师家的地板是木制的,躺上去的感觉不同于自家瓷砖地板带来的冰凉,在这样闷热的夏夜,木制地板的温度和周遭的空气融为一体,它是那样温吞和暧昧,就像老师和自己的关系。
江祥泽在一个并不熟悉的环境里醒来,他原本会觉得惊奇——如果他没有见到徐尧摆在床头柜的书包。关于昨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人老了就是这样:当下的事情总是记不住,反而对以前的事无法释怀。隐约之中,他好像梦见了父亲,梦见他头破血流地走近,然后消融在自己无止尽的负罪感里。他知道不应该揭开往事的伤疤,可无论他怎么掩饰,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刻意的遗忘只是在自欺欺人,他早知道的。
他走出卧室,看到了徐尧留在桌上的纸条,上面说因为江祥泽喝醉了,安全起见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卧室,还表达了对擅自收拾老师的房子的歉意,而今天他一早就去图书馆自习了,争取期中考的英语能够及格。
“这小子......”江祥泽觉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是窝心,他回到自己的家,里面不管是衣物,碟片,还是文件都码得整整齐齐。江祥泽想起来徐尧说过他有强迫症。阳台的杂物都被清空了,江祥泽趴在窗台上,早晨的风拂过他的脸,他依旧心事重重,想着徐尧,他受不了有人对自己这么好,这样无缘无故的好。
“PleaseturntoPageReader36......请翻到课本36页”
“Bodynguageisavitalformofunication,butmostofithappehelevelofsciousawareness.身体语言是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它常被下意识地展现”
徐尧看着讲台上的江祥泽,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徐尧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
“先天性夜盲......失明......”徐尧夜间浏览着网络,查询关于夜盲症的信息。屏幕的亮光打到他的脸上,映出他担忧的神情。
“我对你到底有多不了解?”
江祥泽对徐尧的好心相助表示感谢,给了他一把自己家的钥匙,方便他以后进自己的家门,徐尧知道,这是江祥泽在交付他的信任。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闷热夏夜,徐尧头顶的灯突然暗了下来,他冲出去打开江祥泽的家门,里面也同样一片漆黑。他听到江祥泽慌乱的喘息,摸着黑走进了江祥泽的卧室。江祥泽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陷入了更为严重的谵妄,父亲丑陋的裸体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自己被扒光了衣服,想起自己无助的哭喊。江祥泽再也无法承受,撕心裂肺地吼叫,把手边所有的东西都扔出去,驱赶着幻象。
徐尧抱住了他,他在男孩的怀里不断地颤抖,面前是宛如海底的黑暗,他只能触摸到徐尧散发热气的身体,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他紧紧地抱住徐尧的脖子,以防止自己精神的再度溺水。徐尧听见了不远处人们的叫喊,看见了挥舞的手电的光线,闻见了只属于这个夏夜的生涩气息。可现在他不想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只想和江祥泽一起消失在这恼人的黑暗里。
他低下头。他们在黑暗中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