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再也不会 > 过去时,现在时
    江祥泽决定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和妻子商量过后,妻子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行啊,你肯定也是觉得累了,宇涛要高三了嘛,你带班压力也大……诶,我有个朋友,做中介的,我让她带你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有时候江祥泽会想,他们之间为什么会越来越像陌生人?卧室里的婚纱照上,两人的脸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彼此的心却早已不复从前。他拒绝了她的提议,走进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能带走什么呢?一把剃须刀,几条皮带,一串家门钥匙,零零散散堆起来不过半箱的衣服,或者浴室里还没拆封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还有自己的公文包。

    这个房子是在江宇涛十岁的时候买的,夫妻俩婚后小心翼翼地攒钱才买了这套房子,在这之后,人生的路突然豁然开朗,他不用再为支出精打细算,他有了容身之所。

    他的儿子在别人眼里无可挑剔:他阳光开朗,成绩出众,相貌端正,不同于其他青春期孩子的叛逆,他总是在人前展现出一份过人的成熟,且游刃有余。不过在江祥泽看来,越了解儿子,越会知道他以自我为中心到了恼人的地步。但也知道,儿子从来不与别人有过深的交往,究其原因,是父子间的共识:笑,人人陪笑;哭,独自垂泪。*

    江祥泽现在必须要走了,再多呆一秒,他都会丧失与过去告别的信心。

    这是一个周末,江祥泽决心逃离过往的生活,行动之匆忙,甚至没有提前找好住所。打电话给陈日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把世界一半漆成金色,一半留下冷酷的灰色。这个春天即将过去,然后被下一个季节取代,它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逐渐被人遗忘——如同以往的任何一个春天。

    陈日华开车过来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街上的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那些光线在江祥泽眼里模糊成了星光,在凄冷的大街上跃动。陈日华摇下车窗,示意江祥泽上车。

    “为什么突然想搬出来?"陈日华说话间,时不时地往后视镜里窥探江祥泽的表情。

    “我也想不到理由。”

    “中年危机?”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开玩笑的。我知道,你这人从以前开始就这样,做事从来都是不说理由的。嫂子肯定也是了解你这个人,想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应该要好好珍惜她才对啊......”

    “日华,我有点累。”江祥泽望向窗外。

    陈日华没有再说什么,随手把车里的音乐关掉。

    江祥泽盯着车窗里映出的影像,一瞬间无法分辨这是否是自己的脸。

    到了陈日华的家,这儿在江祥泽印象中几乎没有变化,无论是家具摆设的位置,还是客厅里清洁剂的味道,都和以前一样。唯一有变化的无非是陈日华家里的猫多了或者少了。

    “不是我说,你还真长情。”

    “懒得折腾而已。”

    江祥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打开窗户,让春天的最后一丝气息通入房间,回忆伴随着他一同沉到了池塘的底部。记忆中,她面带红晕,羞赧地脱下衣服,温暖的肌肤缓缓贴近,身上散发着清晨被露水打湿的花朵的香味,朱唇轻启,道出的话仿佛咒语:

    “你会永远爱我吗?”

    徐尧又一次失眠了。

    “你有没有体会过,被一种很潮湿又很沉重的东西包围,但是你无法描述它具体给你带来的痛苦,或者说你无法阐述自己痛苦的来源,这时候你就和哑巴没什么区别了。"

    姚雨希将这话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出,当时坐在对面的徐尧觉得云里雾里,但现在,他也许能够了解她一点了。

    二人相识是在刚上高中时一节再普通不过的体育课上。顶着九月的烈日,徐尧悄悄远离体育老师的视线,躲到了教学楼附近的树荫下面。他身后是全校最大的树,有着八百年的树龄,树枝上挂满了用来祈福的红丝带,树干贴近根部的地方已经空了,学长学姐把这个空间整理干净,变成了一个内壁光滑的小型休息室——他们曾经试图在这建一个小型图书馆,这个工程还没成型就被夏季时漫天飞舞的白蚁拦腰斩断。徐尧越往树的深处走去,越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像成为了树本身。

    如果他没有在空洞的尽头遇到姚雨希,这只不过是一个及其平常的下午。

    “嘿。”对方和他打招呼。

    “嘿。”

    “你在逃课吗?”

    “你不也在逃课?”

    “我当着老师的面走的,他都没叫住我,应该是默认我可以不参加体育课吧。”

    “怎么想也是他没看见你偷跑了啊!”

    “你说的也有道理。”

    话不投机半句多。徐尧觉得这人处不来,准备开溜,无意中瞥见她红得不自然的脸,随口问了一句:“你脸怎么那么红啊?”

    “紫外线过敏。”女孩讲话时语调平缓没有起伏,眼睛虽然很大,却是死鱼眼,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感觉。

    “真的吗?”徐尧有些难以置信。

    “假的啊。”

    "哦,好吧。"

    再然后,他们各自搬了一把椅子,躲在阴凉里,一同注视着路面上方肉眼可见的热气流。

    “你为什么逃课?”女孩率先发话。

    "我吗?今天是篮球训练专场,别的男生都去打球了,我那么矮,手也抓不住球,干脆就不去了。你嘞,为什么逃课?还有,老实回答,别耍宝。"

    阳光照进树洞,徐尧觉得自己好像下沉到了世界的最底部,下一秒就会窥探到世界的奥秘。

    “我在不在都没差啦,我不在的时候对大家也没有任何影响。”

    在后来和姚雨希相处的日子里,徐尧对姚雨希逐渐有了些浅薄的了解:在你以为你和这人处得还不错的时候,实际上她依旧和你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平静到麻木的外表下,总是敏锐地洞悉一切,却从不轻易暴露心中的鄙夷,你同她讲话时,她不疾不徐的语气和漠不关心的态度会让你恼火,她没有人缘是必然的事。但她也不在乎,“社交麻烦得要死。朋友这种存在,宁缺毋滥。”

    但徐尧能感觉得到,他和姚雨希在某些地方是共通的,而这正是他们会成为朋友的原因。

    姚雨希的橘色头发是徐尧染的——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原则上来说,他对异性间的肢体接触既排斥又恐惧,但姚雨希答应把家里的“时代三部曲”送给徐尧,他很快就动摇了。

    事成之后,徐尧问她要怎么处理家长和校方的问题。

    "我自有办法,不用操心。”

    果不其然,第二天姚雨希就被江祥泽叫去了办公室,徐尧紧随其后,他本来就预定了江祥泽的“heartscollide”心灵碰撞座谈会*,顺便关心下姚雨希的战况。徐尧在办公室门口徘徊良久,终于等到了面无表情走出来的科代表。

    "情况怎么样?"

    “呃,不太好也不太坏,总之我脱身了。还有,他现在心情不太好,虽然你和他有约,不过你要是不想被骂的话,现在最好别进去。”

    “他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你很关心他?”

    “少来。”

    没空听徐尧辩解,姚雨希转头就走。

    “那我现在去哪?”徐尧在后头问她。

    “走吧,回教室,看你的新书。”

    “你还真给我拿来了?”

    “我向来言出必行。对了,你别又在课上看,当心被没收。你要能把这个精力花到看题上,题也不至于错十来个。这点上,我倒能理解江祥泽,物理考段一的人在英语上表现得像个弱智,很难不怀疑你是在故意针对他。”

    “行了橙子头,骂人不揭短。”

    在经过科任老师、班主任、段长乃至校长的轮番轰炸后,姚雨希却并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也得到了校方的默许:她可以不用把头发染回原色。

    “大兵对你的围剿结束啦?”放学后,徐尧走到姚雨希的课桌边,询问她最后的结果。

    “差不多吧。”她双手合十,“希望以后再也不用进出校长办公室。”

    “行啊你,校长这种狂战士你都能拿下!怎么做到的?”

    “想知道?”姚雨希抬起头,用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望着徐尧。

    徐尧被盯得不自在,挠了挠头:“搞得神秘兮兮的......”

    姚雨希低下头,把作业本和笔袋统统收进书包里。“陪我来个地方怎么样?”

    姚雨希走在徐尧前面,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再过一会儿,太阳就会掉进林海。徐尧踩住她的影子,问:“干嘛非得是我?”

    “因为什么呢?因为你是我上高中以来的第一个朋友?”雨希背对着徐尧,停下脚步,徐尧也跟着她停下,“话说,这理由是不是有点烂俗?”

    “嗯,有点。”徐尧说的是违心话,他不肯当着她面承认他很感动。

    他们去了学校侧门的杂物间,四面没有窗户,里面堆了一些芦苇扫把,还有废弃的桌椅,再有就是用过的横幅之类的。房间顶部挂了一盏小灯,姚雨希熟练地打开它,然后把书包丢到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上。

    “咱们来这干吗?”

    姚雨希没回答他,自顾自地把夏季校服脱掉,上身只留下一件内衣。

    在那一瞬间,徐尧脑中闪现了很多以前在黄书里见过的场景,书中描述的无非是男女之间干柴烈火、欲念焚身,然而他此刻没有任何激情,他很早就知道,他对女人没有反应。

    “橙子头,我还是处男呢。”徐尧将眼神瞟向一边,企图用玩笑缓解尴尬。

    “开个价呗,我包夜。”

    “客官不可以,我卖艺不卖身。”

    “得了吧。叫你来有正事。”

    姚雨希转过身,她的背上青一片紫一片,就像被各色颜料泼了一遭的墙皮。

    “你没被家暴吗?”

    “自个摔的。”

    “你觉得你这话的可信度是多少?”

    “真不骗你。别管那么多,我叫你来是让你给我擦药的,我自己够不着。"说着,姚雨希从书包里掏出了一瓶跌打酒和一袋棉签。

    “为什么非得是我?找校医不行吗?”

    “你忘了学校怎么规定了?校医要把去过的学生的名字登记下来,然后汇报给班主任。我不想让云洁知道。找你的话,是因为我不想让班里的其他人知道。”

    姚雨希一边说,一边把内衣扣子打开,然后把校服盖在胸口。

    “别墨迹,早点完事。”

    徐尧打开瓶盖,沾湿棉签,上面有着接近冷酷的药味。

    “你不是和我说过你很讨厌男人吗?为什么不让你妈帮你?”药水刷上去,一层一层,像是欲盖弥彰,顺着背部的沟壑流下,就像决堤的眼泪。

    “的确是这样。被男人碰一下我就觉得恶心得不得了,但我宁愿找你都不愿意告诉我妈,就说明这事我绝对不能告诉她。”雨希的声音听起来是在强忍疼痛。

    “其实我挺很好奇的,你讨厌男生,但是在班上你好像也不怎么和女生交朋友。”

    “不和女生交朋友……”感觉到徐尧的手略微停顿,姚雨希接着说,“倒不如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人交朋友。我以前也有朋友,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我很喜欢她,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和她之间有一道我无论怎样也没办法跨越的鸿沟。”

    “什么意思?”

    “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

    “因为只有同类之间才不会相互背叛。”

    那天徐尧没有接着问下去,因为在听到了姚雨希的回答之后,他觉得自己好像获得了某种肯定,但那时没说出口的话成为了他后来难以释怀的遗憾之一。人的一生会有许多的遗憾,小的遗憾就像掉进鞋里的小石子,不会影响人生的整体布局,但密密麻麻地堆积起来会磨得你又痒又痛;而大的遗憾会在你意识到它令你痛苦的原因之前,逐年逐月地渗透进你的身体,让你因为往事的折磨而颤抖。在那些或小或大的遗憾里,人们无数次为未实现的誓言而感伤,为错误的决定而懊悔,为没有拯救的人而愧疚。徐尧当时十六岁,青春对他来说不过是清晨的露水,他自认为还没有迎来日出。

    *1.引自韩国电影《老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