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民头上绑了绷带,裴郁杭让厨房把菜品全都换成了清淡的,裴郁杭有时候也会亲自下厨去做。
十二月初下了一场大雪。
别墅附近有个湖,湖水结了冰,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
两人从光秃秃的树林里慢慢走到了湖边。
裴郁杭望着远处白茫茫的湖面道:“张大哥,等到夏天的时候我把家里的鱼竿拿出来,咱们两个到这儿来钓鱼吧。”
张国民继续往前走着,他没有看广阔铺雪的湖面,而是不经意地望着头顶苍瘪的树枝,“我们明年还会有机会这么并肩走着吗?”
裴郁杭拉住张国民的手,“你别抽手,我不放手。”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张国民嘴角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笑中杂糅着一股苦涩的疏离。
张国民眼睛里有股很干净的光,直白且坦率,他回过头说:“裴郁杭,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我只是知道你叫裴郁杭而已。”
“但我在你面前只是一个单纯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叫裴郁杭。”
张国民发出一声爽朗的笑,“你单纯?如果你单纯,这天上下的雪估计要变成黑色的了。”
裴郁杭若有所思道:“雪落到地上,一旦沾上了泥土,总有一天要变得污浊。你有没有想过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是最真实的我,其实我和这湖冰上落着的雪是一样的。”
张国民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身子,他从湖面上抓起一把雪,没有犹豫地撇到了地上,“就如你说的,雪终究会变脏的。”
裴郁杭的脸出现了一丝轻微的裂痕,他握紧拳头,不甘心没有底气的话从他犹豫的嘴唇里吐出。
“但是人有记忆,雪没有,我能改错,改到你满意为止。”
张国民侧目定睛,“我想着安定,但是你的身份告诉我……这不可能。”
裴郁杭眼神里有股无措,“我……”
张国民继续说道:“就算我退一万步,决定将以往的事情一笔勾销。可是结果只会走向我不满意的结局。我之前就说过,我是一个平庸平凡的人,我胆小怯懦。你过的生活我无法接受,或者说我无法接受完整的你,你看这样你还挺不值得的。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你能看到最后的结果,留着我有意思吗裴郁杭?”
裴郁杭的语气激动起来,“不,我看不到结果!”
裴郁杭发倔的眼神里有股淡淡的难过,“你知道吗,人一旦投入到某件事中,他们注意的是脚下,而非远方,我也只是喜欢,在这么平凡的一天,和你看一场雪,感受当下,过好当下。”
如果远方注定荒芜,到达终点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用余生的后悔去交换一时的快乐?我觉得这个买卖一点都不划算。你说的这些东西都不能够长久。就像曾经的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骗的团团转,而你只是为了拿我取乐。”
张国民冷静的目光让裴郁杭产生了岌岌可危的感觉,他想靠近张国民,但身体仿佛中了魔法,懦弱让他没有勇气挪动半步。
裴郁杭有种感觉,他像粘板上的鱼,张国民嘴里一句句的话,就是落在他心上的刀,每一次手起刀落,都十分平稳,刀刀见血,句句戳心。
“可我不怨你,毕竟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是现在我很清楚的告诉你了,我不喜欢你,再也不会了。如果最后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裴郁杭你必须记住这是你一个人的任性,不要再纠缠我。”
这段话,淡漠、理智、冷酷,句句平淡,却又那般斩钉截铁,没有原谅,没有自怜,只是平淡地诉说了这个人对于他的人生毫无价值。
裴郁杭的瞳孔微颤,他极度恐惧眼前这个人下一秒会在他眼前消失。
一阵冷风吹过,裴郁杭露出了一点白皙的额头,少年人眉眼间的无措暴露地一览无余。
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里异常清晰,他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声音里充满了想被救赎的迫切,和一丝如何也忽视不了的不确定和试探。
“因为这些我都极度缺失,能拥有一点,我就不会放手!也许我的坚持能有结果呢?”
张国民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这些都被他一一无视。
“人心里的伤是最难治的,赌一个人的心是世界上最冒险的赌博,因为我一张口就能否定你的所有,只有我一个人能知道输赢的赌局,坚持就等于白费力气,自讨苦吃。”
裴郁杭突然冲了过去,他踩过了被张国民扔到地上的雪,紧紧抱住了张国民。
他将头磕在张国民的肩上,执拗的话是他兢兢战战内心最后的掩饰。
“一个硬币正面和反面出现的概率都是二分之一,因为人们做了太多太多的实验,只要基数足够大,那个结果就是正解。一次坚持,你告诉我是错的,我不相信。假如我和数学家一样,我每一次坚持就像一次次的实验,我愿意试一万次,看看结果到底是对是错,既然只有你一个人能知道结果,我拜托你,让我给你一个结果。”
“如果到最后你告诉我每一次我做的都是错的,那我就放手。”
“那我祝你早日失败。”
回去的路上裴郁杭一直攥着张国民的手,张国民冰冷的手渐渐暖和了起来。
裴郁杭贪恋这抹温暖的感觉,他理解张国民的那句没有结果,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可怜一个身处灰黑地带的人呢?就像法律从不包容罪恶……
裴郁杭嘴角多出了一抹苦涩的笑。
——
回到家,保姆告诉裴郁杭家里来了客人,人正在二楼的书房等着。
裴郁杭走到书房前,阿星正站在门口,阿星低着头。
“你先下去吧。”
“是。”
伊利亚站在窗边,看见裴郁杭进来了,焦急的神色中涌出了一抹喜悦。
“你终于回来了,让我好等。”
两人坐到沙发上,裴郁杭脸色有点冷,“你不该来这里。”
伊利亚皱着眉头,“我是因为急事才过来找你的,如果不是怕耽搁了我们共同的利益,你以为我愿意取消机票来这里找你?”
“我们可以找时间到外边谈,家里不适合谈这种事情。”
“这是你家,难道你还担心人多嘴杂?他们不听话,你直接封住他们的嘴,叫他们再也张不开口不就得了。”
裴郁杭神色淡淡地否认,“我好不容易清闲几天想休息一下,”
伊利亚负气说:“对对对,我打扰了你。”
接着,伊利亚往后一靠装模作样道:“瞧瞧地方这么清净,就适合养个情人。”
伊利亚表情古怪,言辞嘲弄,“我从来没想过,你这个人会被美色牵制脚步。”
伊利亚露出戏谑的表情,起身凑近裴郁杭冷淡的脸,“说实话我都有点怀疑我的揣测,你看我猜的对不对裴?”
说完伊利亚还对裴郁杭眨了眨眼。
裴郁杭没回答直接避开了话题,“你来有什么急事?”
伊利亚默默白了裴郁杭一眼后,立刻将不正经的神情收了起来,伊利亚英俊的脸上凝结着忧虑,他直接道出了一个名字。
“伊戈尔。”
裴郁杭点上烟吸了一口,“他没来和我们联系。”
伊利亚脸上的表情更加浓重,“对啊,太慢了。如果一条蛇的蛇头一直在洞口张望,迟迟不肯从洞里爬出来,那说明他已经发现了危险。如果他按兵不动,我会输的一败涂地。但是我不能输。”
伊利亚看向裴郁杭,湖绿色的眸子泛着令人心颤的狠厉,“你派人试着联系他们吧,你们不是接触挺久了吗。”
说实话伊利亚这命令着实仓促冒进,但斯米尔诺夫家的人早就被卡里宁家族报复怕了。
错过了这次机会,蛰伏的蛇再从洞里爬出来时,他们饥肠辘辘的肚子一定会诱使他们大开杀戒。
卡里宁可怕的成长速度就是对付他们家族最好的利刃,二十年前他们就因为忽视,放纵这群蛮蛇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他和他们之间横着无数斯米尔诺夫家人的血。
他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裴郁杭相当于一场迷雾,他们是潜伏在雾里的刀,风来之前,刀刃一定要见血。
“伊戈尔现在在哪里?”裴郁杭问。
“B市。”
裴郁杭眯着眼睛吐出了一股烟,他在思考着伊戈尔这么做的目的,“离北京不远,只是他藏在B市要干什么?”
没多久裴郁杭眼睛中闪过了一抹精光,他告诫道:“伊利亚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他见我之前一定会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伊利亚心中有些泄气,他不想再等了。
伊利亚抬头对上了裴郁杭的眼睛,突然裴郁杭眼睛里的那抹深沉看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
裴郁杭将他的猜想说了出来,“被小心隐藏起来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一定很重要,我们这不就抓到了他的狐狸尾巴。”
伊利亚恍然大悟,语气激动,“用不用我派人过去查查?”
裴郁杭摆了手,“你这次来带的全是俄罗斯人,容易暴露,让你们的卧底配合我,我会派人去查。”
“这样也行,有消息第一时间交换。”
裴郁杭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留在这里先看看进展。”
“俄罗斯那边没有你坐镇,我怕伊戈尔会起疑心,你还是尽早回去吧,最迟我的人派出去之前你就得回到俄罗斯。”
伊利亚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好好好,我明天就让助理安排我的行程。”
伊利亚望了裴郁杭一眼,“你让你的人也小心一点,伊戈尔这人呲牙必报,他的手段可比我凶残多了,几乎没人能在他手底下嘴硬到第二天,实在不行手段脏点也无所谓,这盆脏水泼到别人身上就行了,我想说的就这些了。”
伊利亚看了看手腕上的腕表,“你看饭点到了,我今天就留在你这里吃了,饭菜应该好了吧。”
“嗯,这时候饭菜都齐了,下去吧。”
饭点几个人坐在饭桌上,伊利亚对着桌子上的另外一个亚洲面孔很感兴趣。
虽然这是在裴郁杭家中,但是伊利亚还是选择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你好我叫伊万是裴郁杭的朋友,你也是裴郁杭的朋友?”
对面的外国男人长了一张帅气逼人的脸,突如其来热情的问候让张国民一惊。
张国民下意识就要应答,裴郁杭的声音插了进来。
“他是我的男朋友。”
张国民的视线顿时定在了裴郁杭身上。
伊利亚也睁大了眼睛,又微笑地望了望两人说:“你们看着很般配,我觉得这位男士看着就很体贴,和他谈恋爱一定会很舒服吧。”
张国民被伊利亚的夸奖弄得不知该怎么办了,裴郁杭立刻解围,“我给你正式地介绍一下,他是我的男朋友,他叫张国民。”
伊利亚发音生涩,“国民?”
张国民局促地点头,伊利亚露出一个豪爽的笑,眼神暧昧地看着张国民,“裴从来没在中国这么正式地介绍过一个人给我认识,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我就拿一句中国最普通的祝福祝福你们了,祝福你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伊利亚的最后一句乌龙让张国民尴尬的耳根发烫,裴郁杭的嘴角也情难自禁地扬起了一个弧度。
“好了伊万,中文你再去好好学学吧,谢谢你祝我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就不必了,我们两个男人也生不出来孩子,这话留着给你表哥用吧,他不是今年年底就要结婚了嘛。”
伊利亚犯难道:“哎,你们中文太难学了。”
“行了,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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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您好,是张先生吗?您有一个快递。”
张国民握好手里的纸条下了楼,快递员身着一身绿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张国民的快递。
“您的快递。”
“谢谢。”
说话的功夫两人的手有了一瞬间的交集,一张纸条落到了快递员的手里。
快递员快速收起了纸条,脸上挂着笑说,“祝您生活愉快。”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角落里一双隐秘的眼睛收入了眼底。
裴郁杭淡定从容地看着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
快递员的面包车从空荡的公路上疾驰而过,转眼快递员从一座公寓里的电梯里走了出来。
他敲了一户公寓的门,过了几秒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居家服的男人。
男人眉眼清浅气质儒雅,看上去很像一位能作诗的诗人。
两人十分淡定地交换了手里的纸条。
临走时,屋里的男人道:“下次见。”
快递员笑着应了一声挥了挥手进了电梯。
乔云安打开纸条,上面写了裴郁杭的活动轨迹,包括裴郁杭一天干了什么事情见了什么人。
看完纸条上的内容,乔云安许久没露出过笑的脸终于露出了一抹笑。
这抹笑,艰难地在他脸上绽放,没有展示过多的喜悦,反而呈现出了扭曲的压抑。
身为一个卧底他是失败的,因为他这些年给他背后的人带去的价值不值一提。
他的内心积压了常年累月的失败感,他经常会自我否定地想,他或许不是干这块料的人。
每每被这种失落感包裹时,痛不欲生难堪的记忆总会如同潮水般袭来。
他不甘心,不甘心他的无能,不甘心……没能守护好自己的东西。
消息很快传到了宋鱼手上,宋鱼刚写完一个案子的报告,立刻将消息向上传递给了副局长。
“副局这个俄罗斯人估计就是我们一直要找的那支,估计不是伊戈尔本人,但应该是伊戈尔派来和裴郁杭联络的人。”
胡斌放下纸条道:“让他继续盯着别放松警惕,说不好再过几个月他们就会有大动静了。”
“嗯副局长我知道了。”
胡斌对着宋鱼微微一笑,“小宋不用这么严肃,私底下叫我老师就行,这件事儿你做的很好,小乔这个人挺有经验的,你刚接触到这个事情,有机会多和他联系联系,等时机到了我会和上面的人商量把你加入专案组。”
宋鱼眼睛一亮,对着胡斌感谢地鞠了一躬,“谢谢您愿意提拔我,胡老师。”
胡斌站起来扶起来宋鱼,“这凭的是你自己的本事,跟我没有关系。”
宋鱼抬起头十分敬仰地看着胡斌,胡斌拍了拍宋鱼的肩膀,“今天晚上下班我带着你去吃饭,就当为了你这次立功庆祝一下。”
宋鱼想都没有想张口便拒绝了,“不了老师,我手上刚接了一个案子,下次我有空了,我来请您,您对我的提拔之恩,不应当您来破费。”
胡斌富有阅历的眼睛微微动了动,紧接着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
“你这次接的案子大概是怎么样的,你和我说说,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一点指导。”
宋鱼受宠若惊,“老师谢谢您愿意指导我,感谢您的知遇之恩。”
胡斌指着一旁的沙发,“来,坐下说,你叫了我一声老师,我不能让你白叫。”
两人坐下来,宋鱼先对胡斌叙述了案子的大概。
胡斌似乎听得不太专注,但是胡斌每每提出的观点都一针见血。
两人交谈一番下来,宋鱼几乎控制不住他对胡斌的敬仰之情了。
“胡老师,这次受教了,您的这些话能让我少走不少弯路。”
“年轻人,要走的路还很长,需要你们钻研的地方还有很多,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把我们积累的经验全都传授给你们,让你们少走弯路,能尽快长成参天大树,好替代我们这些老树守护脚下的这片土地。”
宋鱼的眼睛中出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老师我一定会替你守护好脚下的这片土地。”
胡斌点了点头站起身,“嗯,你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我看看时间……”
宋鱼也立刻跟着站起了身。
胡斌看了看腕表,“八点半了,你没吃晚上饭呢吧。”
宋鱼犹豫了一下摇了摇脑袋,“老师我不饿,已经到了下班的点,您先回吧,不用管我,刚才已经耽搁了您不少时间。”
胡斌拍了拍宋鱼的后背,“你们年轻人要注意身体,我知道你要强,想做出一番成绩来,但是有时候在案子里泡久了,脑袋反而会不清醒,这样容易陷入惯性思维,这时候不妨走出去看看外边,让脑袋放松放松。”
胡斌放说完话,手仍旧没离开宋鱼的后背,宋鱼有点不适应,他动了动身子,胡斌的手落空了,而胡斌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把手收回来了。
宋鱼道:“嗯嗯,老师您说的对,我是应该出去放松放松,那我不麻烦您了。”
胡斌对着宋鱼笑了笑,“嗯出去好好转转,兴许过几天你就能接到专案组的通知了,你正式进了专案组,我到时候再给你设宴,你就不要再拒绝了,行了不早了,转悠转悠顺道就回家吧。”
胡斌的视线让宋鱼不舒服,总觉得,胡斌的视线像有意黏在他身上一般。
但是这些都不及胡斌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反感,他这是在提醒他。
宋鱼的刚暖起来的心彻底冷了下去,“谢谢老师我先走了。”
从胡斌办公室里走出来,宋鱼的脸立刻变得冰冷嫌恶,他不需要靠任何人,本来宋鱼以为他真的碰到了一个真正赏识他的人,没想到也是一个俗人。
专案组他会自己想办法进。
他宋鱼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靠别人,他这个人就专爱挑最难得路走,不然人活着没有意思,还活着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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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一下国民今天对裴郁杭有什么话想说的。
张国民:人心不是硬币,隔行如隔山,这很难评,我祝他早日失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