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到的时候,港口的民用渔船上已经挤满了人,船的吃水线已然告急,奄奄一息地支撑,可还有人在往它身上跳,想要继续挑战小小渔船的承载量。
今天港口没有货船停泊,所以还有余裕,但就算腾空了所有地方,也耐不下镇子一下子喷涌而出的人群,潮水一般,很快将不算大的地方挤满了。
“守墙军在广播里不是说有船来接我们吗?”
“船呢?怎么都是小渔船?”
显然,临海镇的各位居民们,还不知道,守墙军这位新上任的指挥使,在某些不合规的地下选举中,某个名为《大大小小名单之垃圾领导排行榜》上,他能跻身前五。
就在大家准备质疑为什么港口没有守墙军和轮船之前,那好比催命铃的警报声突然被人掐了脖子似的,戛然而止了。
除了海风,一切如旧,方才的东奔西逃与慌乱,如烟云般消散无影。
警报已经解除,大家纷纷意识到现在是安全的,于是,他们对“船”的渴望减少,对颠簸的海面感到后知后觉的恐惧,他们疲倦地落回陆地,扎堆聚暖地凑在一起,交换着彼此的信息与猜测,习惯聊几句后再回家。
“教官,我这还剩把匕首。”
低沉的声音和轮胎与地面的刮擦声同时响起,悬川准备推门下车前,男人突然说道。
他似乎清楚悬川此时的现况,但没有刻意点明,眼睛里起伏的情绪玩味地藏在墨镜后,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的位置。
“不用谢。”
匕首从胸挂里取出,还有些温热,悬川点头谢过,他也没问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孤身走下车,往人群里走去。
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刚刚的车速过快,他的心脏一直在重重地敲打他,好像装了一把锤头,咚咚咚的响个没完。
他看着港口攒动的人头,把目光移向海上。
海水在早晨新阳的照耀下平静地反射出波光,天空没有一只前来乞食的鸟,连海面的警示浮标都在水波里静静地摊平,警报声已停止,说明监控系统没有察觉出不对劲,守墙军也没有做出额外警告。
无事了。
悬川跟自己说。
说完暂时性结论后,顾谷正着手调查虫卵来源,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她陡然发现警报声突然停了,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聋了,她疑惑地看向自己的队友,而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双双发懵。
警报声停止,这对临海镇的人们来说,就是明示着“安全”。
虫卵源头尚未找到,但不可能有凭空出现的虫卵,必定有成虫在城内,警报一停,居民必然失去警觉……
“谁让你停下警报的?”
“何赛,你他大爷的是没妈妈吗?”她忍不住破口大骂。
何赛·米德,联邦第一军校曾经的落榜生,如今临海镇守城军人尽皆知的关系户,米德家养子,确实……没妈妈。
“哈,这位小姐,你对我了解得可真是清楚啊。”作为米德家的养子,指挥使本人并不太介意这样的用语,摆出恍若游走名利场时的作态,富有余力地回复着自己的下属。
顾谷没见过这么没脸皮的关系户,她被怄得说不出来话,只好扶着墙让自己冷静……
不对!她赶忙将脑袋贴近墙壁,随即,她瞬间明白过来了。
“派人去港口!”她扭头冲着无线电和队友大声命令道,“赶快走!”
白色表皮柔软地包裹内部脏器,身材如圆筒般肥硕,那只近四米高的虫子摇摆着紫红色的复眼,破开地面摔倒在人群眼底的那一刻,站在人群中间的莫旗,也终于明白了乔雅那句“不要去地下”是什么意思。
一墙之隔,但确实是,初次见面。
所有人都僵硬在原地,好比看见天狗食月,目瞪口张地瞧着那只……邻居。
经过特殊硬化处理的地面被一股巨力顶至半空,不堪外力,在空中四分五裂地炸成碎块,掀起灰尘与细石交织的迷烟,失去视觉后,耳边,是身躯被碾压而过撕心裂肺的喊叫,因为痛苦,声音可怖,因为实力相差过大,痛苦又转瞬即逝。
肉虫制造了求救的哀嚎声,不一会又清理了它们,人群还在杂乱无章的嘶吼,他们只能一昧地向前奔跑,重物落水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他们试图跳入海水里来逃生,可是总有来不及的人……踩踏造成的伤亡依旧在上涨,莫旗拉着乔雅拼命地沿着海岸线奔跑,路总有尽头,围墙矗立在终点,他们就算跑到了那里,身后人潮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他们不是在虫身下窒息而死,就是被人群压成一滩人泥……
“跳海!”
乔雅突然醒了,她反握住莫旗的手,脚步有往海的方向偏移,不等莫旗反应,她就直直地拉着他向堤岸边缘冲去。
“你不会游——”莫旗张大的嘴在入水前紧紧闭上,几秒后,他从水中浮出,却发现,他拉着乔雅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他心中一片恐慌,想再钻入水中找人,却感觉背后被人轻轻碰了碰。
是海上的警示浮标。
“别担心。”乔雅趴在浮标上,用她一贯的冷静语气道,“我们再游远一些。”
港口里,悬川跳上肉虫卧倒在地的身躯,在它的视觉盲区内,抽出了那把还带着体温的匕首。
临海镇的人,没人见过这么活生生的虫子,也没人见过如此血淋淋的杀虫现场,但他们注定错过,因为他们只能抓住这丝空隙,把握住这来之不易的时机,拼了命地往前跑。
人群背后——
肉虫吃痛地扭摆颈脖——如果那算是颈脖的话,悬川裸露在外的胳膊被砾石划破,血液渗出,但比起他手底匕首制造的伤口,简直是不值一提。
那属于虫的血液、组织液或者其他什么恶心的东西,它们一齐从伤口出喷洒,蓝白黄色黏液顺着匕首滚流,蜿蜒至他的手腕,刺痛了皮肤,他依然不为所动,只将手心里的刀送得更深,臂膀用力,牵动的手腕搅动着里面的组织。
“吼——”肉虫扭动地幅度加大,不顾一切地发挥自己肉身的力量,尽管它只是一只没有明显四肢的大肉虫,但庞大的身躯带给它的便利之处依旧存在,悬川像是一根被从裤脚扯落的草叶,手中的液体湿滑,在众人奔逃的后方,在他们看不见的位置,悬川被它狠狠甩落,突然,一只手稳稳抓住了他的脚踝。
“教官,你可千万别撩蹄子啊。”那人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把不知从哪捡来的长木棍,棍身没入肉虫的侧身,他得以借力在空中悬置,他绰然有余地开着玩笑,丝毫不在乎悬川此时的状态——脚朝上,脑袋朝下,血液倒流,根本听不下他随口说的玩笑话。
虫的血液有腐蚀性,悬川感觉到自己手腕有明显的灼烧感,他察觉到,冷兵器是无法对付这家伙的。
幸而,抓住他的脚踝的手强而有力,悬川觉得自己像是飞起来般,身体一轻,他落在了虫背上。
他的动作早就无处遁形,那只虫恨意满满地张开口器,扭动臃肿的身躯,头部两侧的眼珠瞄准了……带着墨镜的男人。
悬川手部的灼痛越来越明显,火烧火燎地顺着胳膊,烧上他的大脑。
他无法自控地躬起身体,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痛感,可他分明看见,自己的手,明明完好无损……
“吼——”
虫子突然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声响。
他抓住手腕,指甲扣入腕肉,拉回的理智驱迫他踉跄起身,可再看,眼前只剩下半截木棍,因为深入过多,还戳留在厚重的表皮里,他转动着眼球,沿着肉虫蠕动的身躯,那是肉虫的口器,它正在不断翻动,好一会,他从迟钝的大脑缓慢地做出判断,那是,咀嚼。
吃了东西,所以,在咀嚼。
感受到异常震动的顾谷正在往港口奔来,临海镇的四处可见的围墙阻隔了她的视野,她看不见港口的实时景象,经验却已经在她脑海里绘好了图像,在挤满人的港口里,有一只逃过检测的虫族,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进入了城市,甚至……去了海边,而那里,正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虫卵,聚集了许多居民,但是,只有一个悬川。
赤手空拳的悬川。
疾驰的车里,无穷的后悔在她心里翻涌,她从没这么后悔过,她那么宝贝那把榴弹炮做什么?
就算交给悬川,他还能对着自己的脑门来一发吗?
联邦军校统一的校训里,第二条校训,信任。
她没做到。
肉虫被悬川和他那把腐烂的匕首困在了原地,让人群往前奔逃,他像是拦住洪水的堤坝,站在所有人的背后。
顾谷他们赶到的时候,悬川和虫都还在争斗,但肉虫的脊背快被他划烂了,身体里本就不多的液体流的到处都是,悬川身上早没有一块干净地方,他牙关紧锁,浑身是汗,却还在试图站立。
426年,临海镇凭空出现了一只巨型昆虫幼年体,无任何行动轨迹,与地下防空洞的虫卵一样,凭空出现,所幸,守墙军们及时赶到,人群伤亡在可控范围之内。
“司机?”顾谷前进的脚步一顿,她低头看向躺在担架上的把她叫住的老同学,认真地说,“悬川,我知道你心理有病,但还没有到……要给你留司机的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