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十九岁的江子安完全褪去了她高中时的模样。夏天,公寓没有空调,江子安的妆不浮粉,简约浅淡的眼影熨贴,血橙果冻未融去她的口红色号。她穿一条明显是奢侈品剪裁的无袖连衣裙,丝袜、外套与双肩包被脱在一边。
江子安略去了许多话。按社交礼仪,二人聊天时倘若有第三人在场,就不该说第三人陌生的内容。然而,江子安的话中,依然隐约提及一些通常只有植物联盟本科生能接触到的人与事。江子安家教极好,尽管她的高中是一所南淮的公立,她还是在读本科后以极快的速度融入了某个社交圈——甚至可以讲,她成功转学到她现在的学校,就是这个社交圈对她的自理能力、教养、目标与执行力的认可;这个社交圈在对她说:未来可期。
“我觉得,吕归尘不算靠家境。”江子安说,“吕归尘最近和他的新同学们联谊,发现有些人十八九岁了却没有听说过康德与尼采。康德与尼采在我校相当于必修课,但在吕归尘的学校,不是。不过,我们的学校,不进步的人大概同等地不进步,吕归尘的男同学会在公共交通上分开腿坐,我的女同学无法理解为何我夏天有时不穿胸罩、只用胸贴。”
息辕与姬野听江子安讲男装的布料通常比女装的布料舒适,又听江子安讲女性每年要为女性卫生用品消耗大量的钱,而,即便是贫困的女性,也无法通过医疗保险将这部分钱报销。江子安说男性女性盥洗室的厕所数目分配得不合理,以致女性更经常地为使用厕所排队、男性却不必。江子安有时穿男装、有时用男性盥洗室。她拿手机给息辕与姬野看吕归尘的女装照,讲了吕归尘长大后迄今唯一一次用女性盥洗室的故事。
91
姬野望着吕归尘的女装照。吕归尘的眼睑与脸颊涂抹油彩,繁复的裙装饰了玛瑙、绿松石与诸多低饱和度的赭色、青色印染。他戴一顶形制奇怪的冠,其中是乳白色与深黑色的羽毛,精致且朴素,有一种古典的宗教感。可以说是东方主义,但明显亦参考其他文明的服装。
照片拍摄出吕归尘的亮片眼影。姬野以为,吕归尘的这套装束大约是什么艺术院校的期末作业。
“吕归尘在与新学校的同学联谊时交到了新朋友。”江子安说,“这套服装据说是吕归尘自己的设计,由他的新朋友在学校的工作室里制作,玩票为主,灵感来源是吕归尘在人类学课中学到的种种。他也考虑到东方主义的问题,他的回应是这样:虽然将这许多元素以他自己的审美为标准拼凑在一起是很东方主义的做法,但将这些元素表现、展示,或许不是一件东方主义的事;尽管观赏者或许感觉这服装与其他文明的服装类似、很似曾相识,但这些元素的确来自真实的东方。”
姬野捕捉到服装设计、制作的时间与地点。江子安先前提过几句吕归尘的家庭,因此姬野知晓,吕归尘去年暑假、去年耶诞节皆在天启工作,不在天启的时间,便是在北都城附近为学业忙碌。这个暑假,吕归尘为学习人类学,去到一些偏僻的地方旅行,但旅行归来,吕归尘似乎又径直回到他学校所在的北都城。
姬野说:“所以,吕归尘这几年其实一直都没有去齐格林。”
江子安说:“我觉得,你也许该知道,羽然对吕归尘做了一件事。”
“羽然和一个人约会了。”江子安说,“这个人也在齐格林,和羽然同届,要么即将成为羽然的大学同学,要么即将就读羽然学校的对家校。他的性别是男,他的姓名是翼霖。羽然在答应了翼霖的约会请求后,才和吕归尘讲自己希望和其他人约会这件事。”
姬野问:“所以?”
“所以,羽然和吕归尘现在是开放式关系。”江子安说,“我喜欢吕归尘;吕归尘处在开放式关系中,这代表我可以自由地追求他,不算作为第三者破坏感情。姬野,我觉得你对羽然的判断有点道理。翼霖是一个比吕归尘‘优秀’一些、也许和吕鹰扬同等‘优秀’的人。我虽然不赞成你性骚扰羽然,但我以为,你说对了,羽然的确没有那么爱吕归尘,她有一点,‘渣’。”
92
“性骚扰羽然是我的错。”姬野说,“不过,羽然也对我做了不对的事。”
姬野不期望江子安能共情他;但他还是简略讲,他以为,羽然不该在姬野流露出不良精神状态时就即刻发脾气。诚然,羽然给姬野讲心理学、指导姬野去找心理咨询师和医院精神科,可谓仁至义尽;然而,羽然的帮助或许有被羽然的伤害抵消。息辕说,他认为,人不该对一个精神状态不好、且在为此求助的人进行负向反馈性质的刺激。项空月的群里,群成员亦普遍能接受彼此对糟糕经历的倾诉,并时常为解决问题出谋划策。
羽然容易被姬野的不良精神状态诱发施暴倾向,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有端倪。听到姬野叙述的一些事,羽然的反应似乎从来是“你打回去就好”。她无法理解或者不去考虑“打输了该怎么办”,姬野不对她详细叙述这些事的糟糕部分,她亦频繁地告诉姬野,她以为,人不该有过剩的感情。
姬野从前没有过剩的感情。那时他一心一意学习、打比赛,对其他人的认知不外乎“是竞争对手”“不是竞争对手”“是羽然”“是吕归尘”。感情在他被西门也静——以及与西门也静同期发生的一些事——冲击后变得丰沛。似乎,被社会毒打后,有些人可以变得更懂事、更有想象力与同理心。
“按我对羽然的了解,羽然对你做不对的事,这很有可能。”江子安说,“龙格凝不喜欢羽然,她反对过吕归尘和羽然在一起——当然,龙格凝是吕归尘的表亲,所以她和吕归尘之间是亲情,不存在乱伦的恋爱关系。龙格凝反对吕归尘和羽然在一起的理由,是她觉得,在恋爱这件事上,羽然和吕归尘的心思是二种截然不同的复杂度,羽然在爱情中追求的一些事,未必是吕归尘能做到或者理解的事,由于这种需求和供给的不匹配,吕归尘或许将被羽然坑。并且,羽然让龙格凝感觉很危险。龙格凝早年做过一些过激的事,但她感觉,羽然比她还要不忌惮采取某些手段,倘若羽然爱吕归尘,那一切好说,倘若羽然不爱吕归尘,那羽然或许会在无意间很严重地伤害吕归尘。”
姬野说:“羽然原本就曾经把吕归尘说教哭。”
93
姬野与江子安交换吕归尘的八卦。姬野从吕归尘依托家庭工作、转学到植物联盟、有一个在特定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哥哥等内容推出,吕归尘,也许从来没有姬野想象的那样傻白甜。
姬野愉悦地接受了这一点。自己曾经轻视、曾经看不上的人发育得比自己“优秀”——倘若姬野不适应这种事,他在南淮某中学也就白混了。当初,听说初中时他协助羽然对付过的、羽然又蠢又坏的前任方起召考上植物联盟时,姬野难过了一会儿,随即想,自己现在未必比方起召差,又想,有时一些人的努力可以被另一些人的幸运——方起召的幸运是他生在富裕的家庭——轻易地逾越。
不若说,姬野对吕归尘从来有期待。吕归尘曾经是姬野最好的朋友。人时常用自己的亲密朋友作为自己成长时的对照组。吕归尘也许是生在另一种家庭的姬野;吕归尘做到一件事,代表姬野亦有潜力做到这件事。何况,姬野从来认为吕归尘很有潜力、配得上很好的事物;如今,吕归尘终于获得一些很好的事物——姬野未能拿到的、植物联盟的本科学历——姬野自然为吕归尘开心。
相较羽然,吕归尘更接近姬野对平行世界中自己的模拟。姬野与羽然其实谈不上“在一处长大”,但在南淮某中学就读期间,姬野与吕归尘确实比较“形影不离”。他们睡过同一张床、抢过同一条被子,曾经是吕归尘开玩笑说“如果你真的太想得到羽然,我们也许可以约羽然去旅行,到什么民宿,喝一点酒,然后你和羽然睡一间房”的关系。
吕归尘的原话比上述语句过分。想来,当年,吕归尘十四五岁、年少无知,没有过多少女性主义着作,亦没有从他的女性朋友们处学习到女性主义的实践。
按江子安交代的、吕归尘的家境,也许吕归尘原本有很大概率成为那种被项空月叫做“大右人”、被姬野叫做“社会达尔文主义废物”的,不去思考自己的特权究竟来源于多少运气或者多少不公正的,用自己的特权伤害其他人的,很多时候自洽且过得很好的,如今吕归尘很讨厌的,家伙。
“然而,”江子安说,“吕归尘从来都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高中时,我数次惊讶,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有这么强的共情能力与同理心,会因为其他人——百里煜,西门也静,你——的遭遇而认真地难过。吕归尘是没有必要物伤其类的。只要他想,并且想通了,他可以和我或者百里煜一样,享受学校的庇护,不去了解学校内部的一些不公平,过得比较快乐。甚至,原本,他与我们高中的绝大多数同学,就不是同一种人。我们的高中,通常是一个中产阶级家长有些见识、但又不认为该为孩子的高中支付数百万,才会放任小孩在此就读的地方——它其实不错,我高中时在学校的社交圈内,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像姬野你一般,遭遇那种同班同学和那种班主任。”
“我觉得,你和吕归尘的关系破裂,只是因为你们当时都太年轻。”江子安说,“年轻时,人们往往不知分寸,放纵热烈的情感与爱,故,伤人很重。”
94
然而,过去之人不可追。尽管六度分隔理论认为人与人很容易有交集,吕归尘与姬野,到底还是在做很不同的事,认识了很不同的人。
吕归尘似乎在过他的植物联盟生活,姬野在厌火的公寓中为齐格林的学业做准备。
“你读过列维–斯特劳斯么?”项空月忽然发来信息,“我收到一份介绍列维–斯特劳斯的投稿,但我完全没有读过列维–斯特劳斯。”
项空月的公众号,发布的一部分文章是对哲学与社会思想的普及。项空月缺稿缺得紧,遂在社团群内频繁呼吁人写稿件。有他不熟的群成员给他投了稿。
“我可以读。”姬野在上东区的日光中回复。息辕的公寓在一百街以外的更北,但姬野有时来宁静幽雅的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这人叫什么?”他问项空月。
“【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