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枯萎黎明[此间的少年] > 大型自助赛博马索克(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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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不算把你当成垃圾桶。”

    “我的标准是,我没叫停,就代表我还可以接受你说的话。我不太会采取你描述中吕归尘的做法。按你的描述,吕归尘的态度转变有时很突兀。我更倾向于给人缓冲。”

    “你没有感觉,我与你交流了过多的私生活,而你不喜欢听我的私生活?”

    “我感觉你还是与我保持了良好距离。”

    “你不会因为我对你说了一些关于吕归尘的、或许负面的事,就讨厌我——或者讨厌吕归尘。”

    “我的道德标准没有很高。我并不需要一个人按很高的道德标准行事——譬如,在亲密关系中表现成熟、不伤害对方,譬如,不背后议论朋友——才可以接受这个人。倘若将我放进阵营九宫格,”息辕说,“我的阵营该是绝对中立。我说不好我为何与一个人社交——大概是凭感觉?而,你给我的感觉,比较对。我还需要说一件事。对我认识的、不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背后乐人——就是,点评一个人,以此找乐子——算是常规的集体娱乐活动。他们乐人不代表他们当真排斥这个人;就是娱乐;背后乐完了,当面依然可以相处。”

    这里不讨论姬野的阵营九宫格。马基雅维利主张的——对君主而言的——善,被许多道德标准视为恶。

    这里讨论一自然段姬野为何喜欢息辕。姬野对朋友关系中双方感情的质量很有要求;他不会轻易与人成为朋友,但他与他朋友的友情通常很值得称颂。息辕,无论待其他人如何,给姬野的感情都是真挚、严肃、郑重的。姬野或许认为这感情凉薄了点——毕竟息辕没有从前的吕归尘那般喜欢姬野——不过,姬野还是很珍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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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的本科仅有大约一千五百名学生。这所学校与附近的学校联谊,但,尽管如此,姬野亦未认识许多人。

    他在学校交到朋友。他与朋友们去镇上的餐馆吃饭、去城中的历史建筑参观、去邻近的学校听讲座。不过,没有人辅导姬野学习。

    不同国家、不同社会经济背景的学生对学业的态度不同。刻板印象乃基于正确的观测——姬野这个族群的学生,有更大比例的人在学术上用功。然而,尽管这个族群很在意阶级跨越,却绝非所有人都像姬野一般希望通过学术实现阶级跨越。姬野继续发扬申请季的内卷精神,他的目标之一是本科期间即有学术出版物,目标之二是近早确定毕业论文的主题、研究生方向,以便有更多时间进行与毕业论文、研究生相关的学习。

    他在比较文学课中认识了界明城。界明城学比较文学、来自青石、许多书,不过那些书不尽是深奥的学术着作。界明城比姬野高几届,离毕业还远、但该考虑毕业事宜。姬野问他:“你学比较文学,做什么方面?”

    界明城回复:“我什么都不做。”

    界明城从宗教专业换到比较文学专业,在姬野认识他时,正学习库尔德语。他曾在秋叶、箭及、兰泥、天水等地游历,凭借学校的资助,拍摄有关流散人口与同化的纪录片。这里不交代界明城毕业后做了什么。这里仅交代,很长一段时间,界明城的收入来源是给青石的不知名文艺专栏写稿,且,他虽然学习很好,却未有读研究生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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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找人一同学习,姬野开始混迹项空月的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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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本科第一年的春天,项空月的群迎来一波增员。这增员分为几个阶段。第一阶段,其缘起,是项空月参与发起了一个签名活动。昨年夏,白狗购物网站的创始人因涉嫌性犯罪在八松附近被捕。昨年冬,当地的检察官以证据不足故,放弃起诉。这年春,所涉嫌性犯罪的犯罪对象——一个女学生——就此事对该创始人提起民事诉讼。签名活动,便是对该诉讼的声援。

    这里不书写他们在多少时间内收集到了多少签名。这里仅说明,对该案件的审理至今仍未结束。

    姬野参与了签名。他的姓名至少有二种不同语言的写法。他在学校用的名是Ye;他曾考虑过在学校用不是他法定名的Cesare,但其一,Ye简单且无可能读错,其二,在这种政治正确、鼓励多元表达的学校,放弃自己民族的名、入乡随俗地使用主流民族的名,已不流行。

    项空月以及其他发起人皆用自己的第一语言签名。姬野遵循他们的范例。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在网络表单中写下自己的学校与专业,以表达自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他签名,倒不是因为他相信性侵确实发生。签名仅为反对从事件发生后不久就来自嫌疑人方的有误导作用的宣传。有关涉嫌性侵的公司官方声明以一种语言发布却不以另一种语言发布。在社交网站中对该新闻的评论被阻止。说性侵并未发生、女方系自愿、嫌疑人被捕乃女方与嫌疑人方就金钱问题未谈妥的媒体稿件大行其道。许多宣传将“不被起诉”说成“无罪”,而这二者乃不同的法律概念。

    他年轻。他有正义感。他讨厌有权势者对无权势者的欺凌。他不认为嫌疑人该凭借权势在公众视野中脱罪、不认为嫌疑人该凭借对宣传的掌握混淆公众的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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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支持弱势群体发声。在#MeToo以前,性侵受害者中,报案的比较少见。相关的法律、规章在一些地方缺乏,在另一些地方不被良好执行。

    即便是现在,女生依然可能被半强迫地劝酒,住酒店时或许遭遇针孔摄像头,取得成就后,被评论、关注的也许不是成就,而是长相、年龄、婚育状态。她们首先作为“女性”存在而不是作为“人”存在,她们是脸、是胸、是腿、是子宫,她们代表男性以外的那个性别、不代表自己,她们属于恋爱、属于妆点与摆设,她们遭遇就业歧视,她们被认为不具备顶级的智力或其他能力。

    女性需要面对姬野不必面对的许多事。西门也静说,她怀疑自己一度险些被拐卖走。那是在天启的一个地铁站旁,有模样很贫穷的老人询问西门也静能否为其带路。西门也静迅速跑远——以西门也静的体格与防身能力,一旦有人想在偏僻处强行带走她,她完全无法抗衡。不过,其实,地铁站旁这种人流量大的场合亦不安全——拐卖者完全可以假装其是西门也静的男朋友,而男朋友管教女朋友、强行带女朋友走的做法,在强暴文化、性别歧视文化中,有被合理化。

    拐卖是针对女性的暴力中很恐怖的一种。出于本文写作的年份与这年度的新闻,这里提及拐卖。正如这年,关于一起拐卖的民间调查被纷纷要求中止,在一些人为白狗购物网站创始人性侵案的受害者发起声援的时代,许多性侵受害者的发声渠道被阻断。

    这里不详细讨论人为何该支持弱势群体发声。弱势群体经历的一种不正义,叫做认识论不正义。出于对一些群体的偏见,人们给这些人的证词更低的可信度;譬如,在强暴文化中,人们认为对女性的许多行为不存在,声称这些行为——譬如,强暴——发生了的女性,被怀疑讹诈、诽谤、别有用心。弱势群体亦缺乏一些解释他们所经历的事物的方式;许多群体——少数民族,贫困者,女性,被殖民者,等——鲜少参与解释世界这项活动,因为其被“主流”排除在外;“性骚扰”这个词在五十年前才出现,尽管“性骚扰”所描述的经历,女性经历它的时间,无疑比五十年更久;要纠正这种针对弱势群体的、解释学的不正义,便需要让弱势群体多发声、多探讨、多参与解释世界。#MeToo即是这样一种让人们更了解人作为女性之经历的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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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事人就其被性侵提起民事诉讼后,签名活动很迅速地被发起。随后的几日,“反转”频出,为嫌疑人辩护或洗白的媒体报道甚嚣尘上。

    若干参与活动的公众号在一夕间消失。有签名活动的发起人被学校约谈。或许是幸运,或许是相关文章在公众号中被消失得及时,作为本文主角的那个公众号在这次事件后依然存在,且其关注量显着见长。

    或许可以说,幸存者凭此吸纳了其他“势力”。

    姬野混迹的那个群炸了几遍。有人的个人账号——不是公众号——亦出事。【Cesare】在群壮大期间加了些人。打开【Cesare】之小号,朋友圈时常可见“转生”的通知。

    “转生”的不仅是群、人、公众号,更常见的是文章。一些媒体仅从长城外可以访问;这其中有他们这个群体普遍喜欢的一个来自青石的、需要付费浏览的、黑白色的媒体。为这次声援活动,项空月与其他人向这个黑白色媒体投了稿,并被采用。与这个媒体的其他文章一样,在长城内,他们的稿以图片形式传播。镜像翻转与涂鸦是使图片得以传播的办法。不过,即便是图片,亦无法被分享到朋友圈,或者被发送进有三个及以上用户的群。

    对一些人,这种经历很刺激。他们开发出黑话,在群中发言时顾虑注意事项,间或讨论现下的群还有多久才炸。十几岁到二十岁的青少年亲身参与了秘密活动、伟大冒险。来自强权的危险仿佛让他们的努力更真切、诉求更正义、存在更有意义。他们既害怕约谈、喝茶,又认为被约谈、被喝茶很厉害。被抓去喝茶是社会影响力的证明。被抓去喝茶是一种直观的与强权的碰撞。

    姬野不是以下鄙视链的成员,但他清楚,一些文科生、社科生鄙视理科生、商科生。一些人因为关注社会新闻而接受了以下教育:关注社会新闻是对的,关注社会新闻是自己社会责任感的体现,人该有社会责任感。对这条鄙视链的另一端,相反的鄙视链不存在——没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不会接受“人该没有社会责任感”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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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历从四月翻到五月,又翻到六月。五月初,项空月十三岁时参与的那个社团又有人失踪、失联、疑似被捕。六月初的一天,【Cesare】的朋友圈算是迎来了一个特殊节庆。后来,姬野将这个不可被言说、亦不可在这日言说的日期称为“冲击高塔日”。

    节庆是一个集体的神圣的、狂欢的仪式。人们通过参与这个特殊时间的仪式确认某种神圣的存在;这个时间特殊、与其他常规时间不同,集体在这个时间团聚,经由成员们共同参与的仪式确认他们是一个集体;这个时间的情感较其他一般时间的情感神圣、放肆、浓烈,因此可以说,人们狂欢。

    元日与新年是节庆。国庆节是节庆。六月的悼亡日亦是节庆。在青石,流亡者、幸存者与追思者在这日夜举办烛光晚会。这年的烛光晚会——第三十年的悼亡仪式——大约是青石的最后一场烛光晚会,翌年,因为青石的变故,该活动开始被取缔。

    很久以后,姬野在某年这日对吕归尘说:“冲击高塔日快乐。”

    吕归尘问:“这是悲伤的时刻。为什么快乐?”

    “因为,”姬野回答,“对很多庆祝这天的人,这是他们一年中唯一能真正冲击到高塔的时刻。之所以说是‘唯一能真正冲击到高塔’,是因为,对你我朋友圈的许多人,只有在这天,他们才能切实地被高塔冲击。他们庆祝这天的方式是公开发布文字。他们被高塔冲击的方式是他们被禁言、冻结、删除账号。”

    姬野说:“这是大型自助赛博马索克活动现场。人在马索克活动中的一项快感,是经历异常与危险,从而收获刺激,亦收获自我肯定。另外,马索克活动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是游戏——如果危险过于强烈、真实、恐怖,那参与者就少有快感可言。对你我朋友圈很多庆祝这天的人,他们在赛博世界以外的生活、工作,与真实的苦难关联不大,亦与让被高塔统治的世界变得更好关联不大。有些人是尚未或从未进入过社会的学生。有些人,我们可以将他们约等于准‘境外势力’——他们与被高塔统治的绝大多数,活在极其不同的世界中。项空月说他绝对不会去淮安。我极其不了解淮安。去淮安的人,至少要接触工人与工厂。”

    “许多真正经历苦难的人,或者许多真正在改善世界的人,”姬野说,“没有庆祝这一天的闲情逸致,或者没有庆祝这一天的心理需求。他们或许从事更严峻、更危险的活动,其他人在从事键盘政治时,他们没有从事键盘政治的能力或自由。又或许,他们不需要或不应当反对当下的秩序——不需要,是因为他们改善世界的过程不挑战既有的秩序;不应当,是因为一旦有反对既有秩序的心理,他们就会郁闷,他们的精神健康就会受损,他们就做不好他们正在做的事。”

    “碎片式的、被发在朋友圈里的键盘政治,”姬野说,“构成的是一个小圈子自嗨的回音室。我不认为这有什么社会效益,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

    “这间回音室里的回音,”吕归尘说,“不尽是假严肃名义、假政治名义进行的娱乐。人们通过这些回音知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知晓有人与自己有相似的思想,亦有很多人通过回音获得知识、由此理解自己与其他人的处境。你排斥这部分内容,有点类似一些女性主义者排斥‘田园女性主义’。这里不讨论‘田园女性主义’如何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用以污名化女性主义的概念;我认为‘田园女性主义’代表了一些真实的、来源于被压迫者的诉求,尽管这些诉求的描述不成熟、这些诉求未被以良好形式表达。”

    “你不该否认,”吕归尘说,“你正是通过这些回音、这些自嗨,得以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