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羽然和阿苏勒在一起了。
——而我爱他们。
姬野撑着太阳穴发呆，无知觉间手指抚上疼痛的眉骨。他亲爱的阿苏勒方才约他出去看音乐剧。音乐剧——其实是音乐剧排练——结束后，文化中心外的广场，阿苏勒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这则消息。
夏末秋初，日晚天色是美丽深邃的湛蓝。阿苏勒愉悦的模样极美。他笑着，扎着小辫的短卷发垂及下颌。
姬野说：“与我接吻。”
阿苏勒摇头。快乐犹在，神情却严肃。
姬野重复一遍要求。
阿苏勒说：“不可以。”
“你忘了？”阿苏勒问。他的眼睛依然温柔。阿苏勒的温柔从不居高临下。阿苏勒使人如沐春风是因为自己同样沐浴在——自己成为的——春风里。他依然很开心。“我曾问过你。而你拒绝了我。”
阿苏勒似乎认为在离别前抱姬野有失礼貌。他松开与姬野交握的手。
02
姬野回忆起阿苏勒提出接吻那天。姬野时常遗忘事，他甚至遗忘“他遗忘”这件事本身。不过被遗忘的事偶尔骤然从回忆中浮现起。此时姬野惊骇于自己的能力。他对被遗忘之事的记忆，永远清晰得精致入微。
那是在学校一号楼银白大理石铺就的门厅。挑高至三层，楼梯的金属栏杆下有钢化玻璃防护。姬野那天约是来批改作业——并誊抄期中测试的分数，因为息辕不在旁。阿苏勒出场的原因姬野不清楚。这是上半学期与下半学期间的假，也许阿苏勒的班级有课外活动要他帮忙。教学楼空旷无人。他们相见于办公室楼外的花园，沿一号楼的回廊一路行至门厅。
姬野同阿苏勒说起自己竞赛的经历，而后忧郁。他感觉校领导对学生仅有一种冷漠的关心。孤独之感觉逐渐侵袭他。他说：“我想与人练习接吻。”
阿苏勒中止示范他新作的曲。他原本在让姬野欣赏并点评旋律。他说：“你可以与我练习接吻。”
阿苏勒神态认真。不过姬野未留意。提到接吻后姬野即想到羽然。一丝怅惘后即被沉没成本与爱恋第若干度摄魂夺魄。“不可以。”
他尚未接吻过。他之所以想练习接吻也是因为尚未接吻过。他对阿苏勒说初吻要留给羽然。阿苏勒轻微点头，触碰手机上音频文件的播放键。
03
姬野从来知悉阿苏勒喜欢自己。起初他们是朋友，后来有一日，阿苏勒说想与姬野结婚。彼时阿苏勒是刚升入高中的十五岁，分到新班级，认识江子安、西门也静等一系列新朋友们。
江子安是阿苏勒兴趣社团的社长，课外经营公司，却从不与阿苏勒谈论阿苏勒讨厌的金融。你喜欢批判理论呀，江子安说，我也喜欢，但你爱极马克思如何能不了解经济学对马克思的批判，来，我们读盖斯《批判理论的理念》。阿苏勒遂成为江子安社团的副社长，逐渐对与江子安用统计方法做社会科学研究有兴致。江子安对她了解的领域爱得极深沉，阿苏勒向姬野说，为社团讲演时她仿佛在发光。
阿苏勒与江子安维持有距离的暧昧。江子安以学习批判理论为由写情书，阿苏勒研读原典一封封学术地回应。
西门也静后来与姬野成为知交。不过彼时西门也静尚孤僻且羞涩。西门也静不需化妆即能男女扮相随意切换，可见阿苏勒的同桌是位气质别样的美人。她的美丽与脆弱感吸引到阿苏勒的守护欲。一次西门也静为追求痛感割腕，阿苏勒说，我想与她结婚。
姬野在聊天中向羽然提及阿苏勒的动向。据不完全统计，阿苏勒每三月即换一位结婚对象。西门也静是其一，姬野是其一，羽然亦是秘密的其一。
04
“你不要告诉羽然你喜欢她。”向羽然表白后，十四岁的姬野对十四岁的阿苏勒说，“不可以让羽然在所有亲近的人处都遭遇‘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睡我’。假若你向羽然表白，羽然就没有朋友了。”
“那我祝福她与你。”阿苏勒以不同方式无数次向姬野表达，“我总是想，羽然与你是最该在一起的。羽然如果不喜欢你，她又能喜欢谁？”
姬野承接并感谢阿苏勒的祝愿。他并不像阿苏勒那样确信羽然对他的喜欢。的确，姬野是羽然所撰写的情色文学作品的编辑与第一读者。的确，阿苏勒从未被羽然拉着其他人撰写的情色文学。阿苏勒甚至不知道羽然热衷写作情色文学这件事。但姬野协助羽然创作“人睡人”不代表羽然愿意被姬野睡或者愿意睡姬野。
羽然拒绝姬野表白的理由，是她前一天刚被龙襄表白过；她与龙襄未在一起，不过，她实在需要时间接受“她的朋友不止把她当朋友”。她与龙襄至今依然未在一起，但羽然极早即开始恋爱，十二岁时与方起召分手闹得轰轰烈烈，按羽然的话说，她已经了解恋爱，并由衷地认为恋爱很烦人。恋爱意味着被束缚住。恋爱意味着成为——责任与另一方，无论性别，对等的——女朋友，并要进行女朋友该进行的、羽然不喜欢的活动。
05
姬野和阿苏勒因为羽然认识。阿苏勒是羽然的竹马，姬野是羽然的天降。羽然的爱好之一是音乐剧。一次阿苏勒和姬野均被羽然邀请去看她的演出。羽然穿红衣服扮安灼拉。《悲惨世界》结束后，姬野与阿苏勒在舞台后台入口一见如故。羽然卸装完毕出来，望见他们聊天，惊讶地说，我上台得急，没来得及介绍你们认识。
原来你是羽然的朋友，姬野说。我知道你，吕归尘说，羽然经常同我说起你，但直到方才羽然出现、将我们姓名告知彼此前，我并未将姓名与脸对号，很高兴认识，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姬野与阿苏勒迅速交换联系方式。几通天南地北的语音通话后迅速相知恨晚。姬野不确定这相知恨晚是否是自己单方面，这意思由他先表达，但，无疑，阿苏勒对他的好感与他对阿苏勒的好感同级别。
后来阿苏勒同姬野说起他们的初见。那是正式认识前一年余，姬野参加校内比赛，阿苏勒的存在类似对方辩友。彼时姬野尚不会记得对方辩友是谁。他的心思全被比赛——以及与息辕等人即时讨论胜利策略——占据。姬野对这次比赛的记忆仅有己方胜利，直到阿苏勒向他说起这件事很久以后，姬野为准备档案，去学校官网找材料。官网对比赛的报道中，有一张阿苏勒与姬野同框的照片。被聚焦的息辕在说话，姬野在写笔记，阿苏勒作为他们的对手，偶然入镜在被虚化的背景里。
06
与阿苏勒认识后，姬野向阿苏勒打探羽然的情感史。
羽然是姬野的初恋，但她与姬野不同班，和姬野认识是由于在第二外语课上，落单的羽然发现同样落单的姬野，遂邀请姬野与自己成为同桌。姬野与羽然相遇后不久，羽然即与方起召分手。在被羽然断绝情侣关系前，方起召即对姬野有莫名其妙且昭然若揭的敌意。方起召与羽然的情侣关系从来被羽然作为秘密。姬野并非因为方起召的刺激才察觉自己喜欢羽然。
他喜欢羽然，是因为羽然与他交好——且这种交好并非出于慕强或利用。姬野在自己班级里受欢迎但不算合群。他之受欢迎不体现在同学愿与他玩，仅体现在同学默认他该是最优秀的，该为班级解决问题，该被寻求帮助，该被评优并被与之维持良好关系。息辕与姬野成为朋友，倒不是因为息辕慕强。息辕与姬野可以玩到一起。不过，息辕对姬野并不比对自己的其他朋友特别，息辕人缘好，与所有人皆能维持浅淡的君子之交。
其实姬野并不是最强的。他第一、第二外语的成绩从来考不过在校外还学习第三门外语的羽然。羽然还会歌舞。羽然晚上八点还挤地铁补课，却不妨碍她结交网友出同人无料、找龙襄学习化妆再凭绝世美貌出现在漫展。姬野为羽然搭衣服。他逐渐有参加数学竞赛与处理学校事务以外的爱好。他发现阿苏勒与羽然不同，不会因为历史致郁就不想读历史。纯粹出于娱乐地，他与阿苏勒读精神分析与社会理论，彼此一拍即合地说，我们能冒充成年人后要一同去萨德马索克俱乐部进行人类学研究。
07
阿苏勒与羽然同班。不是小学同学、仅是初中同学，但与羽然初识的时间比羽然刚升入初中即遇见的方起召早。
羽然与方起召在一起过，阿苏勒在姬野打去的电话中讲，不过他们决裂后羽然一直是单身。前些天，羽然因为即将退学与我们班级一些人在校外聚会，龙襄坐在她旁边，她用刀与叉往龙襄的餐盘里切食物。不过我认为，羽然不喜欢龙襄，因为龙襄不像羽然与你，不是闪耀着、执着于站在最高最亮处的人。嗯，你计划对羽然表白。嗯，祝你成功。嗯，这是羽然在南淮的最后一年，再晚你与她或许就无在一起的机会。不过，除了方起召与龙襄，还有一个人喜欢羽然，你可否要知道？
姬野问，谁？
阿苏勒说，我。
噢，姬野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这通电话让你难过了么？原来你与我还是情敌。不过我是一定要向羽然表白的。你也考虑向羽然表白么？我表白时，你可否需要我代你向羽然询问一些事？
阿苏勒静默。少顷，他对第一个与第三个问题回答“不”。他说，记得告诉我你的表白结果。
会的，姬野说，并谢谢你。与其说我们是情敌，不如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喜欢了同一个人。
08
十七岁的姬野拨通羽然的电话：“祝好。”
羽然不作声。
“三年前是我让阿苏勒不要和你说喜欢你。”姬野继续，“我的理由是——我以为——你不希望你的朋友对你有朋友以外的感情。也许，我该和阿苏勒与你说，‘抱歉’。并祝你们永远在一起。”
羽然很克制：“谢谢。”
“那我挂电话了？”
“先别。”羽然极冷静，“我需要先向你确认一件事。在获悉阿苏勒与我在一起后，你提出让阿苏勒与你接吻。阿苏勒拒绝。你依然提出让阿苏勒与你接吻。”
姬野未否认。
羽然说：“这不好。”
这——按他们被教育的标准——构成性骚扰。
“我清楚你近几月的精神状态。”羽然说，“你如果濒死，就要杀人陪葬。我担忧，你的精神状态或将阿苏勒拉下水。阿苏勒的精神状态也不佳，否则他不会在高中的最后一年从南淮转学至北都城。我在齐格林，按齐格林学制高中还有两年。不过阿苏勒是要升学的。你绝对不可以妨碍阿苏勒升学。阿苏勒近几月——因为你——很困扰。你对他说的许多话都影响了他的情绪。所以，接下来，你就不要再去找阿苏勒。你知道，一旦发现你找他，我将会对你做出什么。”
姬野在羽然说出下文前切断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