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交谈声和搬运声自不远处传来,最终被拉上纸门的声音截断,躺在屏风后的无惨悠悠转醒,他问屋内的人:“怎么了?”
“抱歉,吵醒你了吗?”蹲在矮桌边的的缘一点燃了蜡烛,“我拜托隐送了一些鬼杀队用的教学书籍过来,现在已经整理好了,之后我尽量小点声,你继续睡吧。”
“既然要看书你点什么蜡烛,直接拉开纸门就好了。”无惨嘟囔。
“可你不是不能接触到阳光吗?这样没问题吗?”缘一回头望向室内的屏风,那是无惨在的方向。
“都有屏风挡着光你担心什么,你再这么下去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的眼睛吧。”
屏风后的声音没好气地说着,但缘一听出了言语之下的关心,他应了一声,熄灭了蜡烛,拉开了纸门。
阳光没有任何阻拦地落在室内,无惨下意识缩了缩脚尖。
他问缘一:“鬼杀队的教学书籍是给岩胜用的?”
缘一点点头,将手上最后一叠线装书放在矮桌,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毕竟之后要教兄长刀法和应对鬼的方法,我想先做些准备。”
“你一个柱级剑士居然要看书做准备?”无惨来了兴致,在屏风后说道:“什么书能得到你这种评价,给我看看。”
他也就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缘一真的拿了一本递过来。
无惨翻看了起来,怎么说呢……不愧是给新人用的书,上面的东西果然基础,基本上就是将常见的血鬼术和鬼分了几大类,然后分析通用弱点,总结应对方法什么的。
这种东西也就在应对低阶鬼的时候可以起到参考作用,高阶鬼的血鬼术就算再普通也能被玩出花来,不是纸上谈兵的家伙能应对得了的东西。
总的来讲就是意料之内的普通,上面的内容就和无惨早些年潜入鬼杀队时看过的差不多。
没错,他早就看过。
他从不小看对手,他一直有在了解他的敌人,就像了解他的手足。
他清楚鬼杀队的构成、分布和产业,甚至是剑士的培育流程。
上辈子只要他想,随时能召集部下在短时间内灭掉鬼杀队起码八成的有生力量。
只不过这又能怎么样呢?他很清楚鬼杀队是靠仇恨团结起来的组织,只要鬼还存在一天,必然会有下一个鬼杀队诞生,更何况他目前没有绝对的把握彻底灭掉产屋敷一族。
既然如此不如留着鬼杀队给他练兵。
鬼晒到阳光就会快速死亡,他也不例外,因此他一直希望,创造出能使用血鬼术免疫太阳杀伤的鬼
而觉醒血鬼术,不甘和愤怒等极端的精神状态是最好的催化剂,要快速得到拥有血鬼术的鬼,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助鬼杀队的狩猎。
至于在狩猎中死去的鬼,他并不关心。
“鬼杀队的东西,给我一个鬼看真的没问题吗?”无惨合上书调侃道。
“为什么不行呢?”缘一不解地歪了歪头:“难道我不能相信你吗?”
“……”无惨瞟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感慨一句这家伙心真大。
之后岩胜上课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深有同感。
“话说,无惨他是鬼吧。”岩胜在上课的时候忽然压低声音问缘一。
缘一点点头,看上去非常淡定,淡定到岩胜都想直呼你怎么能这么淡定的程度。
“兄长你应该早就意识到了吧,毕竟怎么会有人过了十年长相没有任何变化呢。”听到这句话,岩胜沉默了,他拉着缘一来到了外面的庭院中,走的时候还不忘把门拉上。
“问题是鬼会吃人啊,他吃你同类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呢?”岩胜压低了声音,语气严厉。
“那么兄长希望我怎么办呢?你很在意这些吗?可父亲和他的下属手上都是粘了血的人,但他们现在依旧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活得好好的。”缘一有些不解看向岩胜。
“那不一样,父亲杀死的是敌人,如果父亲不杀死那些人,那死的就会是我们了!”岩胜低吼到。
“既然如此,那就拿敌人的血肉当做无惨的食物吧,反正死在武士的刀下和死在鬼的利爪下都是死,好像没什么区别。”
缘一看上去依旧很淡定,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岩胜却感觉有一股子寒气从心底悠悠冒了出来。
不可否认,从绝对理性的角度上来讲,缘一说的这些话确实有道理,但……为什么如此让他不安?
他惊讶的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眼前的弟弟熟悉却又陌生。
“那……鬼杀队那边你打算怎么办?他们不会允许你偷偷庇护敌人吧。”岩胜轻声问。
“他们好像并不是很介意。无惨已经见过了主公,主公似乎并不排斥无惨的存在,前提是他不会对鬼杀队不利,并且会为鬼杀队效力。”
“……???”岩胜人都傻了,他是万万没想到无惨的存在能被鬼杀队这么轻轻放下。
如果他当时参与了那场宴会后的会议,说不定能意识到无惨的存在被默许,是无惨、产屋敷和杏子三个各怀鬼胎的人相互制约和妥协的结果。
但很可惜,他没参与,所以现在的他只能满头问号,想搞清楚鬼杀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在搞什么鬼东西。
屋内,在屏风后闭幕养神的无惨,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底。
虽然岩胜出去时有记得带上门,说话也有记得小声说,但这对五感敏锐的鬼来讲都不是什么问题。
说实话他也有些惊讶缘一的回答居然是这样的,原本他还以为对方会是那种嫉恶如仇型的……不,如果缘一真是嫉恶如仇的人,那他绝对活不到现在。
这么一想……早些年的一些困惑再次浮上心头。
当年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当着年仅七岁的缘一当面狩猎了一个人类,现在想来,当时的缘一简直淡定的不像话。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当年随口扯的谎话起了作用,现在想来,那可笑又劣质的谎言衬得整件事都完全不对劲了起来。
假使战国时期世道不太平,年仅七岁的孩子都早就见惯了死人,但缘一的反应还是不对劲,太平静了。
平静得像是……根本没觉得他杀人有什么问题一样。
面对杀了人的鬼,全程连手中的短刀都没有拔出来,只是和他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这真的……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小孩能干出来的事吗?
但……如果缘一的逻辑确实从一开始就和同龄人不一样呢?
无惨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还是人类时养过一条狗。
那条狗是他的哥哥带来的,当时的他虽然身体还没差到不能吹风的程度,但也不能长时间奔跑,自然与同龄人的许多玩乐无缘了。
他的哥哥平日里课业繁重,没空陪他下棋,于是就带了两条全身黝黑四足雪白的小狗过来,将其中一条狗送给了他,这样他即使不动也能和狗抛接游戏之类的打发时间了。
他很喜欢那条狗,那狗也经常围着他绕圈圈,一人一狗就这么在平静中长大了,直到病情变得更加严重之前,一直都是这样。
当他病得无法从床榻上起身时,那条狗被带走了。
他在意识朦胧间听见哥哥的仆人说着哥哥的那条猎犬得了伤寒死了,真是会给人添麻烦,还好这里养了一只长得一模一样的狗,这下总算可以交差了。
另一个人问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虽然住在这里的人不太受待见,但真要论血统的话也算是少爷,而且与少主的关系不错。
另外一个人说少主现在在外地解决水灾的问题,哪管得到这里,再说这狗本来就是少主的东西,你废话这么多是不想要工钱了吗?
另外一个人连连赔笑,连说不敢不敢。
无惨虽然听到了那番话,可等到哥哥回来却无法处理掉那两个人,狗是仆人轮流饲养的,当时的无惨病得神志不清,连时间都无法判断,更别说从朦胧的记忆里判断说话的人是谁了。
哥哥见状打算把那条狗还给他。
可是无惨却笑笑,说这狗本来就是哥哥的东西,现在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那个不知道名字的仆人说话虽然比较难听,但有一句话说对了,那就是“这狗本来就是少主的东西”。
无惨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在哥哥庇护下苟活的附庸,他自以为所拥有的东西,全部都是他哥哥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拎不清楚,自以为是。
既然如此,不如放那条狗去它该去的地方,说不定那条狗也想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陪自己这个病死鬼在别院的角落蹉跎一生。
于是他在狗的呜咽声中离开。
等到再次见面,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那时的他已经变成了鬼。
他虽然善于藏匿身形,但气味是骗不过狗的,因此家族中派人来杀他的时候,常常会带上猎犬指明方向。
血在夜空中飞溅,猎犬的吼叫与刀兵相接的声音在夜空中此起彼伏。
那一仗,无惨虽然赢了,但靠着树倒在血泊中的他连手都抬不起来。当时的他虽然是鬼,但恢复能力却远没有后来那么强,多处贯穿伤和粉碎性骨折完全够他不能动弹好一会的了,现在他面前那条黑色的猎犬都足够撕开他的喉咙。
那条猎犬静静地看着他,谨慎地慢慢接近,无惨的心如擂鼓般跳动,准备在那条狗动手前动手。
可最后那条狗却在他的右手边缩成一团躺下了。
无惨这才看到,这条被血染红的黑狗脚上,有几撮白毛。
他叫了一声记忆中的名字,那条狗站起来汪了一声,对着面前的鬼不停地摇尾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鬼的身上满是同类和同伴的鲜血。
想到这里,无惨思绪忽然有些清晰了。
小时候的缘一,说不定比起人的思维方式反倒更像野兽。
那时的缘一目光澄澈,既像是行走于地上的神明,也像是藏匿于人群中的野兽,对那时他来讲,人恐怕和天上的飞鸟与地上的游鱼并没有区别。
他也许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无惨杀死的人是他的同类,因此他那么淡定,就像人不会害怕杀鱼的厨师。
他带着刀出现在处理尸体的无惨面前,用着近乎本能的方式判断着无惨是否会造成威胁。
无惨没有攻击他的意思,因此那一晚小缘一的刀没有出鞘。
那时的缘一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人与鬼的区别,但他能依靠野兽的直觉判断对方对他是抱有善意还是恶意。
那时的无惨刚好给予了缘一最大限度的善意,因此他得到了缘一的接纳,被视为了同伴。
这才是他为什么身为鬼,却依旧能得到加入了鬼杀队的缘一的区别对待的原因。
思及此处,无惨睁开了眼睛。
他在月光下看着身侧缘一平静的睡颜,将尖锐的指尖抵了缘一的动脉上。
那么,我可以相信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无惨在心中无声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