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都市小说 > 兰亭记 > 番外 番外
    正新三年秋末。

    新帝除丧,依礼择选元妻。

    太后强撑病体亲自操办,定于中秋这日,设帷相看,意欲一并选妃充盈后宫。

    普天之下,女子最尊贵的去处,莫过于那红墙之内。

    一时间,往来京城的车马络绎不绝,在城门外的官道上排出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队。

    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立在道旁,时不时躬身行礼,不多时,其中一个匆匆折返,一路小跑过来,向立在城门下避风的中年男子道:“管事,寻着了,正是那辆。”

    说着,回身一指夹在一溜华贵马车中,毫不起眼的蓝顶马车。

    男子面色一凛,连忙上前,见马车四角上确是挂了银牌子,上刻一个“靖”字,这才躬身问道:“请问车上,可是靖北侯府眷属?”

    片刻后,一清冷女声从车内传来,“正是,足下不知如何称呼?”

    “夫人万福,”男子哈了哈腰,“小人姓甘,是城东甘府的管事,夫人、公子一路辛苦了,请随小人来……”

    说罢,引着几人将马车从长队中牵出,贴边儿超到了队伍最前。

    甘姓管事附耳与守门的将官说了几句,竟然痛快放行,连查也未提要查,恭恭敬敬的连人带车送进了城内。

    小兵抬起拒马,重新拦在城门口,忍不住回头望去,“那是谁家的?这么大面子,车车都查,唯独他们不查?”

    “谁家的?”老兵呵呵冷笑,当即一个爆栗,“小子,那是咱们二爷府里的管事,查他们?你还想要这身皮么!”

    “二爷府里?二爷家何来北边的亲戚?”

    “亲戚……”老兵捋了下唇上的八字胡,意味深长,“是不是亲戚,还得看她能不能成那北斗之尊……”

    小兵听得半懂不懂,想要再问,却又不敢,趁着老兵不注意,连忙扭头瞟了一眼。

    秋风匆匆掠过,车帘掀起一角,恰巧,从中露出一双秀气的眸子,蕴着难以言说的沉静和淡定。

    与他的视线相碰,不徐不疾,举手以团扇掩住了面容……

    ……

    妇人放下车帘,轻拍了拍一旁正打盹儿的少年,“烨儿,醒醒。”

    少年一个激灵,迅速垂眸坐正。

    妇人淡淡笑道:“你父亲不在这儿,不必如此拘谨。”

    “是,”少年点头应了,却并没放松多少,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母亲,听说,是天子选妃……咱们为何选在此时进京?”

    妇人闻言,却是出了会儿神,听得车夫报说前面就到甘府,这才草草答道:“是你父亲,要回来述职。”

    既非年头儿年尾儿,又无要紧军情。

    述职?

    少年张了张口,识相的并未再问,一待马车停稳,率先跳了下去。

    京城的街道屋宇、亭台楼阁与北境大不相同,没有了大漠尘沙、孤烟落日,显得更为精致,更为娇软,也更为狭窄逼仄。

    随处可见雕梁画栋,宝马香车,就连沿街叫卖的小玩意儿,都无不是他见所未见的。

    少年随在妇人身后,恭敬行礼,略一打量早便候在门前的甘夫人,规矩的收回了目光。

    “路上走了几日?可是累很了吧。”

    “五日,还好。”

    “我让厨房备了些清粥小菜,嫂嫂、烨儿先将就用些?”

    “让你费心了。”

    “去叫几个哥儿、姐儿过来吧。”

    甘夫人在前领路,见妇人举目四顾,神色怔忡,笑着解释道:“前些年分了家,恰这宅子自那年收回,也未再赐予旁人,夫君便与我商量,托人向圣上求情,将这宅子置了下来。”

    妇人点点头,“妹夫是个疼你的……”

    话说至此,始终萦绕二人之间的尴尬气氛,终于无以为继。

    甘夫人自嘲的扯扯唇角,侧身相请,也不再多言。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迎人时喜气洋洋,迎进了门,却是鸦雀无声。随行人等都是摸不着头脑,默默打量着并肩而行的二位夫人,气氛愈发古怪。

    “不好了夫人!”一声惊呼打破僵局。

    回廊尽头,一年轻仆妇抱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一路小跑过来。

    “慌什么,”甘夫人十分不悦,“怎么了?”

    那仆妇自知冲撞了贵客,连忙告了声罪,将小女孩儿放在地上,径自上前与甘夫人低语。

    少年叹了口气。

    这一切,好像与他预想的差不多,一时不免有些失望,转头望向回廊外的一方天空,突然开始思念起来处。

    正出神间,袍摆突然被人拽住,扽了扽。

    他愣愣垂目——是个小女孩。

    个头儿尚不及自己膝高,扎着两个圆圆的小鬏,怀抱一颗硕大的石榴。

    “你是瑞瑞吗?”他伸出手。

    小女孩儿点头,一双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看了看他摊平的手掌,迟疑了一下,大方的交出了心爱的大石榴。

    少年觉得好笑,蹲下身问她:“你哥哥呢?”

    这好像不是什么难懂的话题,可女孩儿却仿佛并不理解,盯着他托在掌中的大石榴,直到他顿悟,迅速物归原主,这才歪着头,伸出短短食指戳上他脸颊,“在这儿……”

    这回答倒是意料之外。

    少年愣了愣,眼见挤在廊道里停滞不前的大队突然再度前行,不得已一把抱起她,追了上去。

    “我是问……大哥哥,大哥哥呢?”他将她塞在嘴里的手拽了出来,胡乱在自己衣襟上蹭了蹭。

    “甘理吗?”她想了想,乐道,“他让爹爹抓去啦!晚些时候才回来。”

    “那……璎弟呢?”

    瑞瑞回头看了眼走在最前、急匆匆的甘夫人,突然得意,鬼头鬼脑的扯住他的耳朵,凑了上去,“在挨打……”

    “挨打?”

    “嘘——”她突然笑的像只偷了油的小老鼠,捂住他的嘴,“别说,嘘——”

    时已深秋,梧桐叶落,桂花却开的正好。

    萧索的黄和着融融日光,一棵长势繁茂的桂花扎根其间,逸出满园清香。

    少年抱着小丫头匆匆赶来,甫一踏进拱门,便听得闹哄哄的争执声。

    桂花树前的石桌上,站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蓝袍男孩子,瑞瑞指给他道:“喏,笨蛋甘璎……”

    少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名叫甘璎的男孩子,额角乌了一大块,仰脸朝着桂花树正用力挥舞双臂,“清清!你快下来!上面危险!”

    “是啊清清!”甘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按住怀里使劲扑腾的小男孩儿,扬手便朝他屁股拍了一巴掌,“清清你瞧……姨母替你揍他!使劲揍他!”

    说着,又恨恨拍了几下,大声道:“好孩子,快下来吧!听话……”

    “我又没说错!”那小男孩儿比甘璎略小几岁的样子,性子却是倔强,挨了打,仍是嚷道,“我亲耳听到的,是爹娘说太后要讨她作媳妇,太后不就皇上一个儿子么,那自然……啊!姨母你还打我!我救命唔唔——”

    “小祖宗!”甘夫人咬牙切齿,一把将赖在地上的小男孩儿提溜起来,捂住他嘴,“薛兆丰!再多一句,仔细我寻你娘去!”

    说罢转过头,怒向甘璎,“还不赶紧哄下来,等什么呢!”

    “哦。”甘璎目瞪口呆,再次举起双臂用力挥舞,“清清!他让我娘制住了!你快下来揍他!”

    话音未落,甘夫人怀里刚消停下来的小男孩儿牙一呲,就又扑腾了起来。

    “我不要!”

    一道清脆的声音在树枝间隙中响起。

    少年抬起头,迎着日光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桂花树顶的枝杈间坐了个小姑娘。

    一身鹅黄色衣衫,俏然落于其间,清爽自然,仿佛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木樨似的。

    “姨母我不要!”少女带着哭腔,“我不要嫁给皇上!嬷嬷们说,嫁去宫里,那是一辈子不得自由的!”

    “好好好,不要!咱们不嫁!清清,咱们不嫁,你先下来,好不好?”

    甘夫人心都快碎了,拽起小男孩儿搡了一把,“快跟姐姐道歉。”

    “我又没……”小男孩儿气鼓鼓望向甘夫人,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情不愿上前,“我错了,对不起。”

    “你是蝇子还是蚊子啊!”甘夫人满脸无语,推着薛兆丰,如推着头犟驴,极其艰难的又往前走了两步,“大点声!”

    薛兆丰撅着嘴,攥拳半晌,破罐破摔大喊道:“薛兆清!我错了!你不嫁给皇上!你爱嫁给谁嫁给谁!行了吧!”

    话音即落,树上人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却被自己的话逗的哈哈大笑,整个小院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少年忍俊不禁,心念一动,掂了掂趴在怀里看戏的瑞瑞,将她放在了地上。

    待她站稳,四处一望,哪还有少年的影子。

    “瑞瑞!”甘璎从石桌上跳下来,抓住正要逃跑的小人儿,“又是你通风报信!”

    “没有,”瑞瑞连连摆手,讨好的朝他额角吹了吹,“哥哥,还疼不疼?”

    甘璎哼了声,一把夺过她抱了一路的大石榴,将她丢给了赖在地上的薛兆丰。

    “啊——快把她拿走!”“呜——哥哥救我!”

    “都给我闭嘴——”

    一声爆喝。

    甘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回身一手拧起一只耳朵——

    世界重归平静……

    一个个围在树下大呼小叫的侍女仆妇,纷纷噤声,脚下生风一般,找软垫的找软垫,叫人的叫人,一溜烟儿没了影儿。

    与此同时,一个黑色身影迅捷翻过了大桂花树后的墙头,好似游墙壁虎,三两下,就顺杆而上,爬到了少女身后。

    西风萧瑟,高处更是不胜寒凉。

    少年屏息挪动,手……脚……

    一点点,一点点专心致志的靠近她。

    树叶沙沙作响,喧嚣远去,青丝飘起,距他的鼻尖不过寸余,尚可闻见其上满载的桂花香气。

    少女犹在抽抽嗒嗒的哭着,蜷缩在枝杈间,冻得瑟瑟发抖。

    “我才不下去呢……”

    她哽咽着小声嘟哝,全然不知身后有人,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铺在膝上,慢慢翻看起来。

    少年探头瞧了一眼,已然皱巴巴的纸上,隐约可辨出歪歪扭扭的“策论”二字,顿时有些想笑。

    “喂!薛兆清!你敢撕我的功课你就死定了!”

    少女丝毫不为所动,随手拎起一页瞟了两眼,“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抄自《过秦论》,切——”她摇摇头,随手丢了下去,宣纸轻飘飘落下,没飞多远就挂在了树枝上。

    只听一声哀嚎。

    树下人痛心疾首:“薛兆清!还我功课!”

    “你这也能叫做功课呀,”少女举袖擦了擦眼泪,慢条斯理道,“使能者居上,庸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六一居士的名篇都让你改成什么了……”

    一扬手,树枝之上再多一片。

    薛兆丰急得大叫:“你别都给我扔了呀,爹爹明日要看的!烨哥哥!你等什么?还不把她抓住!”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这才注意到,树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人。

    少年笑意来不及收住,明晃晃的,撞进了惊慌的少女眼中。

    电光火石之间。

    “啊”的一声——

    桂花树狠狠一晃,细嫩的小花纷纷扬扬洒落,惊起一树秋燕……

    黑袍包裹黄衫,在半空中几个翻滚,落势在一支横伸的树杈上顿了下,让人心惊肉跳的减缓了下坠的速度。

    甘夫人昏厥过去,又幽幽醒转。

    眼前十七岁的少年,已初具成年男子的模样,一身挺括黑衣,玉冠束发一丝不苟,整个人被边塞风霜打磨的沉稳且轩昂。

    他轻抿着唇,深褐色的眼瞳敛藏着轻易不肯示人的情绪,与记忆深处,阔别多年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甘夫人顿时红了眼圈,“你个挨千刀的!”

    少年:“……”

    ……

    金桂平安落地。

    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甘夫人抹了把汗,狼狈不堪,“嫂嫂有所不知,我姐姐有心疾,素来又体弱,三十岁上才得了这龙凤双胎,差点没把命交代在他俩手上……一径放养,没成想竟养成两个混世魔王……”

    “快拿杆子来!我的功课啊——”薛兆丰哇哇叫着,抱住树干一通乱摇。

    甘夫人无奈望天,“也不知随了谁了……”

    长杆敲下,一巢秋燕振翅高飞。

    在摇动的树顶打了个旋,越过一排排屋宇,穿过一条条街巷,扇动羽翼,贴水刮出一条清亮的水波。

    河道两侧,渔人一个接着一个,将手中渔网倾撒而出。秋燕敏捷转了个弯,闯破将散的晨雾,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身携两岸食坊飘出的黄酒浓香,停落在一户高高的朱门飞檐上。

    檐下,几个宫中内侍打扮的人正切切恳请:“求见薛侯爷、薛夫人,万请通禀……”

    秋燕啾啾两声,不再停留,向着后院疾掠过去,一个俯冲,在铺着碎谷子的地面上,逍遥的抖了抖翅膀。

    “可够了吧?”男子攀着树枝,向着树下喊话。

    斑驳光影之下,一娟丽妇人端端立在院中,迎着阳光以手遮目,摇头道:“不够,再采些。”

    男子哑然失笑,胡乱卷起垂落的袍袖,“再摘,这树可就秃了。”口中这么说着,动作却十分配合,穿梭在枝桠间,又采了半竹篮,才又问道:“这下可够了吧?你瞧瞧谁家的郎君大清早被媳妇撵着上树摘花啊?还特地让我告假一日……”

    “我家郎君啊,”妇人一扬下巴,“怎么,你不乐意啊……虽说明日才是中秋,可尧之带着烨儿先行,今日就该到了……”

    “是么,我还当……”

    “你当什么,你当我傻呀,”妇人上前扶住梯子,“放着那些麻利听话的人不用,不过让你帮忙摘些花,叽里哇啦叫了一早上,我耳朵都……慢着些,踩稳了……”

    男子跳下来,把竹篮递给她,欺身上前小声揶揄:“我不麻利?我不听话?”

    “去!青天白日的,没个正形儿!”妇人绯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望见院门外探头的小厮,忙一整神色,“进来吧,人送走了?”

    “回夫人的话,吴管事再三挡了,可那内侍说见不着侯爷和您没法子向太后娘娘复命,仍在门前长跪。”

    听了这话,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沉默下来。

    良久,才听男子开口,“不能再拖了,若她真拿圣旨来压,你我二人固是不惧,可日后再想为清清寻一门好亲事……”他望向妻子,深叹了口气,“可就难比登天了……”

    “我何尝不知这道理,”妇人神色郁郁,“世人会说,你长平薛侯的女儿连九五至尊都瞧不上,谁家还肯罔顾圣颜,前来求娶?”

    薛侯拉她在院中坐下,“王夫人昨日与你说的,你怎么看?”

    “甘姐姐?”薛夫人皱了皱鼻子,凑到薛侯耳边,“如今哥哥承了她铺子的生意,我从旁瞧着吧……总觉得、总觉得不太对劲呢……”

    薛侯哈哈大笑,刮了刮她面颊,“真迟钝,现在才看出来?”

    “原来你早知道!”薛夫人面含薄嗔,拍了薛侯一下,认真道,“先嫂嫂故去已有七八年了,我还是近来才见哥哥振奋了些……甘姐姐柔善温厚,我是打心眼里高兴的,可是……”

    “可是?”

    薛侯细看了看她神色,明白过来,笑着掰手指,“未来嫂嫂姓甘,小月又嫁了甘家嫡支的嫡次子,若真像咱们这准嫂嫂说的,再把清清许给甘璎那个傻小子,将来,咱们若与甘家打架,可是打不赢了。”

    “什么呀!”薛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扫阴郁,道,“亲上加亲固然是好事,彼此都知根知底,清清嫁过去,还和在自己家里一样,断不会受委屈……我不过是冷眼瞧着,总觉得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呢。”

    薛侯点了点头,面露惋惜,“自然还是要清清自己愿意才是,不过,我倒是当真喜欢甘璎那孩子。”

    “切,你当然喜欢他,你闺女上房揭瓦他都不拦着,还在下面扶梯呢,”薛夫人白了他一眼,“他俩若真成了,不几日,小月就该来找你要银钱修房子了……”

    薛侯让她这话正戳中心事,不禁朗声大笑,夫妻二人玩笑半晌才又回到正题。

    “小月可说了朋欢何时入京?”

    “没有,”薛夫人答道,“她大概也不清楚,只是说尧之带着烨儿先行,不过,明日便是中秋了,总归也能赶上正席的吧。”

    薛侯嗯了声,斟酌道:“你心中有数吧……”

    “嗯,”薛夫人望了眼院中桂树,慢慢说道,“二十三年了,他一直不肯回来,就是娘去的那一年,他也因北境正有战事,过后才匆匆回来了一趟……算算烨儿年岁,想也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什么。”

    “太后的主意打到了清清身上,他也是想帮你我一把……”薛侯问道,“那你怎么想?”

    薛夫人静静出了会儿神,笑向薛侯:“那年剿灭叛党,骠骑营就此冰解云散,朋家削侯夺爵,当时,还是你去替他求的情……你呢,你怎么想?”

    秋日短暂,眼看着临近晌午,他仅穿着薄薄秋衫,挽着袖子大汗淋漓,她却厚厚捂了三四层,还拢着一方披肩。

    西风刮过,她似是极不耐受的样子,连嘴唇都渐渐发白了。

    薛侯托起她的手,合在掌中,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他本性不坏,最终也迷途知返,这二十三年,你我都是亲眼看着他实打实从最低阶的士兵做起,一步步走到今天……如果,两个孩子当真有缘,我并不反对。”

    他拉她起身,“回吧,病才好些,可不能再吹着风了。”

    薛夫人点点头,乖顺的由他揽着,二人依偎着踱步而回。

    “那门外的内侍怎么办?”

    “我不管,”薛夫人摊了摊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少见的娇憨,“我可还对外称病呢,须专心卧床,见不得客。”

    薛侯无奈咂舌,爱怜目光黏在她身上,摇头道,“你能专心最好,一天天的,少想些乱七八糟的鬼点子来搓磨我……”

    “你不乐意?”薛夫人笑吟吟道,“那我去搓磨旁人?”

    “别别,还是搓磨我吧……旁人可经受不起……”

    ……

    是夜。

    落了一场小雨,来得匆匆,去也匆匆。

    朋烨陡然翻身坐起,听脚步声慢慢靠近窗棂,迟疑了一瞬,屏声敛息悄悄下床,随手拎了只花瓶,蹲守在窗下。

    他常年习武,耳力较常人要好得多,又听那脚步绵软,当即辨出来者应是个女子,不由得更是一头雾水。

    母亲?

    母亲的脚步声他识得。

    姑母?

    甘夫人大半夜来他这做什么……

    正思忖间,推窗下开了条缝。

    月光乍一泄入,窗扉落下,立刻又被挡了回去。

    “阿嚏——”

    来人小心的打了个喷嚏。

    他不由笑摇了摇头,四下看了看,随手将花瓶搁在脚边。

    然而,不知是否这意料之外的一声喷嚏让她打了退堂鼓,窗外一片寂静,许久也再没传出声响。

    这倒让他纠结起来。

    天已入秋了,夜里风凉,别是在窗下睡着了吧?

    想了想,他站起身,悄悄推开了窗——

    月华如洗,将地上照的一片透亮。

    窗下,抱膝靠墙而坐的女孩儿披散一头长发,还穿着白日那一袭单衣,正仰面望着自己,满脸笑意。

    月光将她的肤色照的极白,愈发显得一双翦水秋瞳亮的逼人。

    朋烨心中打鼓,十分不解怎么自己这抓贼的,竟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呢?

    “爹爹说你功夫好,我想,方才……”她脸红了红,继续道,“定然吵醒你了……”

    朋烨嗯了声,忙站直身子,手中推开了半扇的窗却是进退维谷。

    “我可以进去吗?”她吸了吸鼻子,赧然道,“外面有些冷。”

    说完,就打算爬窗进来。

    “诶诶,”朋烨吓了一跳,“我给你开门!当心……当心摔着……”

    女孩儿却好似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半趴在窗沿上,想了半晌,一把扣住了他的腕子。

    “我带你去个地方……”

    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敏捷如狸猫,从半开的窗中一跃而出……

    ……

    “这是什么地方?”

    “祠堂。”女孩儿不假思索。

    阴冷的风刮过,朋烨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连忙快步跟着她钻进一片黑暗之中。

    片刻后。

    二人在房顶上坐稳,朋烨有些为难:“我刚才……看到了许多牌位……我们就这样……坐在他们头顶,不太……合适吧?”

    “没事,”女孩笑道,“这地方我们小时候常来,姨母知道了也没说什么,你别担心。”

    她看了看朋烨,“你是第一次来京城吗?”

    “嗯。”

    “京城好玩吗?”

    他认真想了想,坦白道:“不好玩。”

    “我也觉得不好玩。”女孩儿有些沮丧,她起身远眺,十分自然的扶住他的肩,“你瞧,这望不到边的屋宇,有时候真让人怀疑,世间真的有芳草碧连天、长河落日圆吗?”

    “北境是什么样子的?”她重新坐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什么,用熟稔的语气,期待的表情,十分亲近的靠着他。

    朋烨吞了下口水,静待那最熟悉不过的北国风光画卷般在脑海中铺开,才回答她:“芳草碧连天、长河落日圆。”

    女孩儿的眼睛亮了亮,“不骗我?”

    “不骗你。”

    她不再说话,托着下巴,出神的仰望月亮,良久,才低低谓叹,“真想亲眼看看啊……”

    她话中的深深向往不似作伪,蓦地让他想起数年前,父母因某事争执,母亲的那一句“若非为你,我怎会背井离乡,来这荒烟野蔓之地,你知道吗!我讨厌这里!”

    想着,就那么说了出来,“你不会喜欢那里的。”

    “为何?”女孩不解道。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北境和养尊处优的她眼里的诗情画意是截然不同的,便简单道,“物资匮乏,在那里,女孩子没有像京城里的小姐们那样贵重的首饰、衣裙……”

    “除了这个呢?”女孩儿满不在乎。

    “远不如京城这样繁华,没有这么多铺子,没有这么多新鲜玩意儿……”

    “还有吗?”

    “风沙很大,很干燥……”

    “还有呢?”

    “还有?还有……”

    “你看,没有了。”女孩儿狡黠的眨眨眼,“你也喜欢那里,不是吗?”

    朋烨无奈作罢,老成的觉得,何必与个黄毛丫头计较,便转开话题,“这里似乎与甘府是分隔开的……”

    “当然,这里又不是甘家的祠堂。”

    朋烨再度无语,“那是谁家的?”

    “你猜,”女孩儿刻意卖了个关子,“这宅子原先不姓甘哦。”

    说完,等了好一会儿,见他还是一脸迷茫,失落的叹了口气,“这里有外祖母,不过你应该没有见过她。”她握住他的胳膊,表情真挚,“她去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过姨母说过,她和外祖母一直等着你们,一直,可是你们始终没有回来。”

    “外祖母……”朋烨怔怔。

    “就是你的祖母呀!傻哥哥!这是你们朋家的祠堂!”

    突然间,关于京城的模糊认知好像终于串成了一条线。

    父亲的铠甲之下曾经服白三年。

    父亲与母亲感情淡薄。

    父亲从不提起京中亲人,母亲也不提。

    还是他偷偷看了几年前甘夫人的来信,才知道,自己有一个姑母,有一个表兄,一个表弟,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小妹妹。

    信中提过一个女子,说她病得很重。

    收到信的那天,律己甚严的父亲十分罕见的喝醉了,于是醉话连篇,末了告诉他,“你还有一个妹妹,不过,你不要将她当做妹妹。”

    朋烨默默看向她,极淡的笑了笑,“原来是你。”

    “什么?”

    “没什么,难怪你叫姑母做姨母。”

    “你在说什么?”

    朋烨仰面懒洋洋地摇了摇头,“再给我讲讲他们的事情吧。”

    “谁?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了?奇怪。”

    “我的父亲……还有,你的母亲。”

    “哦。姨母说,我娘打过你爹爹。”

    “啊?!在哪?”

    “就在这儿,你脚下,哈哈……是不是不敢相信?”

    ……

    “夫人,您吩咐的首饰料子都已装车了。”

    “夫人,按您的吩咐奴婢备了四样果子,四盒卤货,八包甜糕点心,还有两包饴糖,您看是装车还是?”

    薛夫人看向一旁垂手静立的朋烨,“交给表少爷吧。”

    朋烨愕然,连忙拱手,“多谢夫人。”

    薛夫人含笑点头,“路上慢慢吃,吃完了写信来,我再派人送些与你。”

    “是。”

    “你爹爹……”薛夫人欲言又止。

    “父亲离京多年,今日要走,一早便与旧友道别去了。”说完,忙又补道,“母亲,母亲亦回家省亲,稍后便到,遣我先来向二位长辈告别。”

    薛侯颔首,面色却是不虞,“昨日试手,功夫不错,但,仍要戒骄戒躁、勤加用功才是。”

    朋烨恭谨称是,正偷眼望向门口,又听薛侯问道:“男儿勤勉奋进所求为何?”

    说罢,好似也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说道:“无外乎保家卫国、呵护妻儿。这当中,又以呵护妻儿为重中之重,夫妻之道,当相敬、相爱、相偕、相护,不可独断专行,凡事商量着来啊——你掐我做什么!”

    薛夫人干笑了两声,直笑得朋烨毛骨悚然,下意识连连躬身行礼,“是,我记住了。”

    回完话,顶着二人的目光,满身不自在。

    “夫人,高家夫人来了,正在门前下轿呢。”

    薛夫人讶然,连忙起身,“元元?她怎么来了!快!快去接一下!这个元元!快临盆了,还到处瞎跑什么!”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了,留下二人大眼瞪小眼。

    “我刚说的,可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好好说。”

    “是是……”

    “去吧,看看可还有什么缺的短的遗漏的,务必查点清楚。”

    “是。”朋烨应了,却挪不动腿,嚅嗫半晌,还是小声问了出来,“今日,没见清清……”

    “清清啊,”薛侯笑得咬牙切齿,“去吧,时候不早了……”

    ……

    薛夫人并高夫人候在门口,见朋烨一步三回头,垂头丧气,磨磨蹭蹭不肯走出来。

    “姐姐当真舍得?”高夫人以肘推了推她。

    “昨日一场家宴让宫里几次三番前来相请的内侍搅得不欢而散,再不舍得,太后怕是要亲自登门了。”

    高夫人笑容豁达,拍了拍她手,“儿孙自有儿孙福,也许清清能和我们活得都不一样,姐姐不必担心。”

    说着,温和向朋烨招手,“小哥儿,走快些,山高水长,想见之人总能再见到的。”

    朋烨听了这话,顿时隐隐红了眼圈,向薛夫人长揖到底,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夫人,未能当面向清清道别,还请见谅,烦请您将此物代为转交……拙笔浅墨,却是烨心中山河,希望清清……不要嫌弃。”

    说罢,再度长揖,回首望向洞开的薛府中庭,默立良久,转身踏上了马车。

    这是来时坐得那辆马车,蓝顶青帷。

    小几摆不下一应甜糕点心,便分了一部分放在了坐箱上,谁也没有看见,在那包裹点心的红布之下,露出了一角鹅黄。

    卡在坐箱的缝里,仿佛生在岩壁之上的木樨,娇嫩却顽强。

    薛夫人随手拦住了一个收点行装的小厮,将那卷轴塞进了高夫人送来的锦盒之中。

    锦盒几经周折,终于在去往北境的路上,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窗外,是旭日初升的大好河山。

    盒中,凤冠华丽、红裙灼目,映衬散落的卷轴上,芳草碧连天,长河落日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