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宫里的人,已等了快两个时辰了……”小月为难道,“好歹见一见吧……”
我只作未闻,蘸了蘸墨,手中不停。
薛郎。
自别后,已近两月了。
今晨,顾太后正式启程,迁至行宫居住,传闻近日已身染重病,想来是年寿不永了。
顾氏反贼俱已伏法,今日午时行刑,腰斩于市。
我去瞧了,站在刑场之上,亲眼瞧了。
他们哭,喊,求饶,那么恳切可怜的样子。
伏在我脚边,求我放过他们,至少,至少不要株连。
可我一点也没有心软,一想到你,想到你如他们所说的万箭穿心而……
我的手狠狠顿了一下,一滴墨坠下去落在素笺之上,晕开一团黑,怎么也写不下去那个字。
“姐姐……”
小月递来一方帕子,我没接,她便替我擦了擦脸。
视线重归清朗,我提起笔,又端端正正的写了个薛郎。
薛郎。
今日冬至,天越来越冷了,下人们怕我冷着,一大早就烧了火盆手炉,端进卧房来。
她们如此体贴,我却发脾气了,不仅砸了手炉,连火盆也踢翻了。
是不是很没道理?
你若是见了,怕也是要骂我的吧?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一想到你,想到你另楚寒巫孤帷冷簟,我却安坐广室向炉取暖……心就像是被碾碎了一样的疼。
薛郎。
娘很好,我也很好。
只是思念你。
我总是睡,总是睡,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你。
依我看,吝啬的,应该是你吧……
薛郎。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我如今才是切切体会到了。
相见有期,夫请徐行,妾只待红尘事了……
放下笔,抬头看去,小月满面泪痕死死咬着唇,从一旁取了个信封,“姐姐给我吧,昨日送信的还没回来,我重新着人这就送去……”
我站起身,眼前猛然黑了一下。
“不必了……”
小月怔怔道:“姐姐?”
我捏了捏眉心,重新睁开眼睛,满屋的白是那样刺眼。
“烧了吧……”我淡淡道,提步向外行去。
这样,他或许就能看到了吧……
“县主,皇上已恭候多时了……”李彦身边的内侍赔笑道。
我漠然扫了他一眼,“称夫人。”
他愣了愣,躬身道:“是,夫人。皇上一早就在等您了,叫膳房置办了一桌子,都是您爱吃的,皇上还说……”
“走吧,”我打断他,俯身钻进了马车。
车轮滚滚向前,一路驶到宫门口,又换了软轿。
掀开轿帘,李彦负手立在养心殿外,似是站了很久,一身明黄色的龙袍都染上了寒霜。
见我来了,他表情有些不自然,旋即又恢复如常,客套道:“你来了。”
内侍总管低声斥责接我进宫的内侍:“怎么也不知道请夫人换身衣裳!宫内不服白,你还要我教吗?”
我斜瞥了他一眼,“是妾不懂事,公公直骂我便是了,何必说他?”
“不不,”内侍总管扑通一声跪下,“奴才失言,奴才该死……”
“该死?”我平静的望着李彦,“那就去死吧……”
“县主饶命……皇……皇上……”
“都下去吧,”李彦深深叹了口气,“兰亭,你随朕来。”
说完,见我不行不动,便伸手过来要拉我。
“妾自己走。”我避开他的手,迈步跨进养心殿。
两相无话。
李彦高坐主位,而我居于下首一席。
片刻后,酒菜上齐,李彦道:“兰亭,用膳吧,朕特地叫人做了桂花酒酿圆子,外头冷,先喝点暖暖身子。”
我躬身叩拜,“妾谢陛下赐汤。”
李彦一哂,清咳了两声,自顾自吃了两口,忍不住又道:“你有些日子没吃过宫里的菜了,当中那道白袍虾仁是新进宫的淮扬厨子做的,你尝尝可喜欢?”
我起身再拜:“妾谢陛下赐菜。”
“你非要如此么!”
李彦不悦道:“连顿饭都不肯安生的吃?”
我深吸了口气,起身行至大殿正中,恭敬叩拜,“陛下恕罪,陛下有赏,妾谢恩是身为臣下之妻的本分。”
“你……”李彦一把扔了酒杯,赤金的酒杯装在镶金的柱子上,当啷一声响。
“抬头!看着朕!”李彦双手撑在桌案上,探身向前道,硬邦邦道,“说,你要如何?才能消气?”
我抬头看向他,“薛昭真的死了吗?”
“死了,”他目不斜视。
我又问:“怎么死的?尸首呢?”
李彦烦躁蹙眉,“朕不是着人告诉过你了么?顾氏谋逆,长平侯力抗反贼,中箭而亡。”
“中箭而亡……”我点点头,幽幽道,“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又拿我的婚姻,与他交换了吧……”
我想了想,道:“换了什么?换了兵权吧……”说着,又摇了摇头,“不止兵权,还换了什么?还换了薛昭承诺帮你扳倒顾家吧……”
李彦没有说话,坐回龙椅上,重新拿了个杯子饮酒。
我便继续说道:“太后想要一个新的傀儡,却不愿担千古骂名,顾宏想要这天下易姓,却受制于太后,所以你就陪着他们演戏,秋狝根本是你布好的局……堕马是假,封锁行宫也是假,消息传不出来,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会将站在宫门口的太卜寺少卿顾承当作唯一的消息,而实则是,你已控制住了行宫,胁迫他不得不去充当信号,对吗?”
“不错,”李彦撇了撇嘴,一扬手中酒杯,“说下去。”
“除了我假传圣旨调来的梅城、湖州守备军,听说,还有冀州、常州、荔城守备军自东、西、南三个方向,徐徐而来……”
我将“徐徐”二字咬的很重,嘲道道:“这也是你设计好的吧,你怕万一走漏风声让太后知晓你无恙,会力压顾家人就此收手,所以你加了一把柴,四面楚歌兵临城下,让她不得不听顾太师的,不得不反……只有这样,你才能光明正大的一刀砍下,永绝后患,对吗?”
李彦没有否认,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么堕马的是谁?”我终于问到了重点,不自觉地连手都在抖。
而同样抖了一下的还有李彦,没有躲过我紧盯着他的眼睛,险些将刚注入的酒洒出来。
“你刚不是也说了,堕马是假。”
他匆匆仰头喝下,垂眸摆弄桌上玉箸。
我不禁更加确认先前的猜测,顿时痛彻心扉,嘶声道:“你有眼线,我也有,你在行宫呆了多久,我的眼线就在行宫呆了多久……”
“他们告诉我,当日确有人坠马,乘御辇而归,面覆黄巾,直接被抬入你的寝殿,而自那以后……”我心痛的几乎说不下去,软下身子,狠狠揪着心口,“自那以后,就再没见过薛昭……”
李彦冷声道:“那时他已死了,自然见不到……”
“是这样的吗!”我急急往前爬了几步,撑起身子,“那为何连带内侍总管和羽林军都统也都不见了?!为何带去行宫的太医一个个也都死了?!”
“因为,因……”李彦一时词穷,恼羞成怒之下,一把掀了面前桌案。
“其实,我套过羽林军都统的话,”我苦笑道,“围场金蝉脱壳之后,你们往南去了常州守备营军中藏身,后来是听说湖州守备军自北面一路疾行将至京城,这才出发回京的……你非要我说的这么明白吗?”
我慢慢爬起来,站直,昂首道:“我再问,薛昭真的死了吗?”
李彦没有说话,侧目望向一旁,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我脚下一软,狠狠晃了一下,一口劲儿泄到底,只觉天都塌了。
“兰亭,”李彦沉声道,“你二人缘分浅,放下吧……回家去,或者你愿意的话……”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我,“也可住回宫里来……依旧住从前乳娘和你和我一起住的建章宫,如何?”
推开扶住我的宫人,我的声音好似鬼魅,遥遥回荡在大殿上空:“尸首呢?”
“赵兰亭!”李彦拧着眉,无奈道,“你非要与我作对,非要同自己过不去么?”
我死死咬着唇,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你知道吗?我从小就不敢奢望什么……别人家有爹娘日日相伴,万事无忧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见不到爹爹,见不到哥哥,生怕娘哪天替阿彦试了菜之后就被毒死了……”
“那时候我的愿望是什么?”我歪头想了想,抹了一把鼻涕,“我希望娘、阿彦、爹爹和哥哥都好好的,就算要我每天都去膳房偷芋头,被吊起来打个半死,我也甘愿,可是……”
我泣不成声,使劲喘着粗气道:“我娘死了……”
“兰亭,”李彦急忙站起身,想要从那高高的王者之位走下来。
我忙抬手制止他,“别过来!”
“别过来……”我疲惫不堪,无力道,“后来,阿彦日子过得艰难,我也终日提心吊胆,那时候,我的愿望是什么?我的愿望……是阿彦的命不用再捏在别人手里,可以不用再受制于人,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帝王,哪怕要我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所以这一次……是我死了……被我的阿彦亲手杀死了……”
我摇摇头,甩掉了几滴泪,笑道:“那阿彦呢?我的阿彦呢?”
“我在!”李彦忙道,“我在这儿兰亭!我一直都在!”
“不是,”我委屈极了,心像泡进了一缸苦水之中,皱巴巴的,“不是……我的阿彦也死了……早就死了……如果他还在,怎么会忍心让我受这样多的苦……”
李彦说不出话了,被倒地的食案挡着走不出来,而我也再不会跨越重重艰险奔向他了。
“再后来,”我笑了笑,想起往事,又短暂的幸福了一下,“有一个人,救活了我,给我了一个家……这一次,我很害怕,害怕的夜不能寐,恨不得提着剑日日夜夜地守着他,于是我终于又有了愿望——生同衾,死同穴……可是,可是……可是我连他的尸首都不知道在哪啊……”
许是我说的太过动情,李彦竟也渐渐落下泪来,无声的哭着,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我一人饮泣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我只觉得跪坐在地上,压得腿都麻了,他终于擦干净脸,问我:“兰亭,现在,可还有愿望?”
我毫不犹豫,“薛昭还活着吗?”
“这是你的愿望吗?”他有些失望。
我点点头,“是,薛昭还活着吗?如果活着,请你把他还给我,若是……若是死了,也请你把他还给我……”
听到这话,李彦眼里期盼的光彻彻底底的熄灭了,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坠马的确是他,送进行宫救治的也是他,太医确实说过病情危重,极有可能醒不过来了……”
“然后呢?”我抓住了一线希望,“但是?但是呢……”
他沉默不语,犹豫了许久,才缓缓道:“大约三四天后,行宫来报,说人不见了……派人去找过,全无音信……”
全无音信……
全无音信!
我心里不禁又升起热气腾腾的希望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薛昭一定还活着!”我忍不住喜极而泣,“一定还活着!”
此行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李彦……你利用过我许多次,今日,算是还你一次吧。
我抹去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归心似箭,跪拜告退。
“兰亭,你还来吗?”李彦有些慌了,急忙追问道,“还回来看我吗?我,我一个人在这儿,我,我等你好吗?就算不是天天来,每个月,不,每年,每年来一次好吗?每年不行,两年,三年,五年!十年!别丢下我,别……”
“李彦。”
我直起身,十分平静,“抬头看看,看看这块‘中正仁和’匾,”我摇了摇头,扯起唇角,“你真的,不配做皇帝……”
说罢,举步向外走去。
一步快过一步,过往十数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痛恨、憎恶这个地方。
即将跨过门槛时,身后陡然,遥遥传来一声:“多多——”
我猛然一愣。
这是娘给我取的乳名。
希望我健康多多,欢乐多多,福气多多,好事多多……
是李彦登基后,在宫中建兰亭阁,特赐我名为兰亭,才舍弃了这个在他眼里十分傻气的乳名。
我站住脚。
回身望去。
长到今时今岁第一次觉得,这宫殿可真大啊……
金镶玉砌,既高且阔。
端坐龙椅上的李彦只有小小一点,一如娘第一次带我进宫,远远看到他时那样小。
可叹,我却曾真真切切,将他当作我的全世界。
“李彦。”
我最后一次吐出这个名字,头也不回:“此生,不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