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尘世无名 > (十二)暗生枝
    顾怀山眼角余光不时往那只素袋子瞥去,手指也下意识地在扶手上轻敲几下。

    他咳了两声,举杯作势饮茶,实则茶盏早已见底,眼神便顺势斜斜地投向顾夫人,眼中清晰地流露着一个字:

    「想。」

    顾夫人捕捉到那眼神,眼尾微挑,面上笑意未减,却轻飘飘地说了句:

    「现在大白天的,你还想喝酒?」

    语气温柔,笑容里却带着一分刀锋似的。

    顾怀山脖颈一缩,眉心一抖,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立时板起脸来装正经,咳了一声,对一旁的仆人道:

    「这酒收起来罢,莫放久了,散了气,伤了夫人一番心意。」

    杜嬷嬷在侧微笑应声,小心的重新托起那纸袋,交给侍婢,缓步退下。

    气氛微顿,顾怀山咳了第二声,顺手将话题转开,眼中重新凝聚起探究的神sE:

    「阮贤弟,老夫说句直白的。那位承祯兄我虽不曾见过,可这回传言出自他口,话也说得这般有心思,这不是明摆着挑拨离间?」

    他语气不重,却字字铿锵,他语气不重,却字字铿锵,眼神中多了几分试探。

    「若非你来得早,换作旁人,说不定真要信了这话,把一桩好端端的亲事搅h。」

    他摇摇头,一副「不值得」的神情。

    阮承让闻言,默了片刻,终於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极低,却藏不住其中疲意。

    「我与承祯虽是同族兄弟,早些年便已分房分居,说来也算是各过各的了,这些年里,往来愈少,话也淡了。」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手指缓缓绕着杯缘。

    「从前他还算知晓进退,近几年……或许是起了些心思。到底是亲弟,我若真说绝了,旁人也要说我无情。」

    语气里无恨,却满是无奈。

    顾怀山听罢,冷哼一声,端起茶盏重重一放,语气竟带出几分不屑来:

    「所以说啊,家族子嗣多又有何用?一代传一代的旧账还不清,老一辈欠下的债,还不是留给下一代接着拧,左一房右一房,闹得後宅不宁,兄弟离心——」

    他话还未完,顾夫人的眼神已如锋刃般扫了过去。

    她手中茶盏仍稳稳托着,脸上挂着端方笑意,只语气一转,柔声说道:

    「老爷这话说得重了些。阮府乃世家,承让老爷素来持重有礼,我们家那些不成器的亲戚,搬到京中都还要我们替他收拾烂摊子。」

    她嘴上说得轻巧,语意却恰到好处地转开,将几分同理与宽慰之意投了回去。

    顾怀山闷哼一声,低头喝茶,显然意识到自己话说得直了些。

    顾夫人咬牙,心中忍不住暗骂:「这老匹夫怎就这麽直肠子!一时爽快,也不想想当着人家夫妇的面议论长辈,多失礼。」

    她笑着转头,朝沈如蓉微微一笑,补道:

    「总归一家人,哪能事事都顺心,我这丈夫是急脾气,说话难听了些,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闻言,阮承让只是轻轻一笑,苦涩中带着一丝宽容,彷佛方才那番直言,正好戳破了他心中多年的一块结痂。

    「顾老爷心直口快,我岂会当真,家中情形若真清明,又何至於今日还要开口解释。」他语声和缓,语气间多了几分自嘲。

    沈如蓉则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

    「顾夫人言重了,老爷说话虽直,却也是为我们着想。我与承让皆不是在意虚名之人」,只盼nV儿的亲事不受他人话柄所扰,旁的倒也不放在心上。」

    她语气得T,无怼意,话中却仍维持了几分家中主母该有的气度与分寸。

    正说话间,门外脚步轻响,一名年轻的内仆快步走入,行了一礼,恭声禀道:

    「启禀老爷、夫人,长公子顾之礼已带二公子、三姑娘候在廊下,听闻阮府老爷、夫人来访,特来请安问候。」

    顾怀山一听,眉毛动了一下,原本略带沉意的脸上立时淡了几分,语气里添了点和气:

    「唔,来得正巧。快请进来罢。」

    他向阮承让微侧过身,笑道:

    「都是孩子们,早些认得也好,得将来成了亲反倒生疏。」

    不久後,厅外传来细碎脚步声。

    首先入内的是顾家长子顾之礼,字子安。

    他年方弱冠,身形修长,穿一袭墨青素袍,举止宽缓,举止间已见沉稳之气。

    此人出身翰林世家,幼年便寄学於京师,年岁虽轻,却已殿试及第,名列榜中,X情内敛稳重,不尚张扬,言语间自有一种不染浮华的沉静。

    在他身後,在他身後,是二公子顾之信,年仅十三,身着浅sE学服,进门时,还偷偷地整了整衣襟。

    这孩子一心仰慕兄长,处处模仿兄长的行止,只是年龄尚小,总不免在认真中添些滑稽。虽生X冲动,但懂规矩、知进退,是家中上下皆疼惜的小少爷。

    走在最後的,是年方十一的嫡nV顾明姝,是顾家真正的掌上明珠。

    她容貌未出,神采已具,一双眼睛生得极亮,走路虽小步,却处处透着灵巧机伶。

    她自小便向往「琬姊姊能来做她嫂嫂」,说是要有个能陪她写诗听故事的人,家中人都知这段童言。

    三人进门後并肩立於一侧,依序对阮承让与沈如蓉躬身施礼:

    「见过阮老爷、阮夫人。」

    言语齐整,仪态得当。

    刚行完礼,顾明姝眼睛一亮,忽地小跑几步至顾夫人身旁,一把挽住她袖口,抬头问道:

    「娘,是不是阮姊姊要嫁到我们家来了?那她什麽时候住进来?能住我隔壁吗?」

    她语气雀跃,眼神发亮,说话虽快却未失分寸,只是藏不住的高兴写在整张小脸上。

    顾夫人轻敛双眉,嗔道:

    「这是什麽话,怎麽这麽没礼貌?」

    可说归说,脸上的笑意却早已掩不住,目光柔和地落在nV儿身上,语气半嗔半宠:

    「你阮姊姊还早着呢,现在才说这些,莫让人家笑话了。」

    顾明姝嘟了嘟嘴,退回一旁,仍忍不住偷看阮夫人,脸上满是对未来「多了个能说话的人」的喜悦与期盼。

    一旁的沈如蓉静静看着这幕,嘴角含笑,并未cHa话。

    顾家这对母nV,说闹之中透着亲昵,气氛活泼得恰如其分。

    尤其那小姑娘明姝,一言一行既懂规矩,又不乏真X情,像yAn光下细碎跳动的波纹,落在眼里,竟让人不觉眨了神。

    她忽地想到琬儿。

    自己的nV儿,自小就懂事得不像个孩子。

    三岁便知何时该安静,何时该退让,从不在她身前撒娇,也不缠着人说些没理由的话。

    别家孩子学说话时Ai叫娘,琬儿却总是低声唤「娘亲」,像是怕吓到她。

    是自己教得太早,也太严了。

    她一直以为,nV儿安静些,是福。

    如今想来,却也不免心头一酸,是自己让nV儿错过了那些本该无拘的欢笑。

    她眼神微垂,落在自己拢着衣襟的手上,指节无声紧了紧。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琬儿的模样,而是更远一些的记忆——那年春末,她临盆之日,天忽转冷,生下婉儿後大出血。

    据说接生嬷嬷都已放了弃念,还是杜嬷嬷急请城东的老大夫,一剂猛药下去,才把命从h泉边拖了回来。

    她自己只记得那日醒来时,身下一片Sh冷,耳边全是哭声。

    从那之後,身子便大不如前。

    月事渐少,气血衰败,大夫再三摇头,断言不能再孕。

    这麽些年来,她从未怨过什麽,只是心中始终有个结,总觉对丈夫亏欠。

    让他好好的阮家嫡长子,却只有她这样一个不能再育的正妻。

    好在丈夫从未怪过她,甚至连重话也未提过,更力排众议表示不纳妾。

    这让她愈发觉得歉疚,也愈加自持。

    内宅诸事,她不肯假手旁人,不能生儿子,就得让这个家无可挑剔。

    她心念至此,原本平稳的呼x1忽然一顿。

    不知怎的,脑中忽然浮现出前几日丈夫转述那个阮家庶弟所说的话。

    她不曾多想,可此时,冷不防地,那句话竟与多年来埋藏心底的隐痛纠缠在一处。

    ——若当年大出血那场,是人为的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竟令她脊背一阵发寒。

    她猛地将指节收紧了一分,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丈夫身上。

    沈如蓉仍端坐着,虽心中有异,但神sE自若,看不出任何异样。

    「见过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顾之礼语声不高不低,姿态恭谨,行止间俱有章法,无半分懈怠。

    阮承让坐於上首,微一侧身,沉稳受礼,点头道:

    「起来罢。」

    目光在少年身上略作停留,见他衣冠整洁、目sE沉静,不由心中颔首。待他落座於侧,便随口问道:

    「久闻贤侄殿试登科,顾家果真书香不坠。如今闲居宁川,不知平日读习所学,或另有未来之志?」

    这问得并不唐突,语气和缓,既是长辈关心,亦是未来亲家的本分。

    旁人听来是闲谈,实则其中自有几分探意藏於语间。

    顾之礼闻言,神sE如常,垂首答道:

    「回岳父大人,子安自殿试过後,尚未奉授官职。祖父昔年命子安暂居宁川,以期守孝亦避争,家中不乏有言,学生亦不敢轻动。」

    他顿了顿,续道:「昔年在京时,祖父曾笔录诸多政务手札、治官心得,归乡时携回数册,子安近来潜心研读,不敢懈怠。」

    他语气诚恳,句句谨慎,不夸不怯。

    顾怀山闻之,眉宇微舒,眼中露出一丝隐而不露的得意之sE。

    他侧身看了儿子一眼,淡淡点头,道:

    「他自小便是这X子,不喜张扬,话少,书倒是肯读。也亏得他娘看得紧,不然我这老骨头哪管得了他这些。」

    阮承让静静听着顾之礼的回应,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不动声sE地审视着他的每一个字句与语气。

    年仅十七岁,就已登殿试榜列二甲,若放在旁人家中,早是张扬不尽的喜事。

    可这孩子,言语沉静,答问周全,既不张狂,也无怯sE,处处顾着分寸,半分功名气都未露出来。

    再看他衣襟无皱,坐姿端正,双手落於膝上,恰如其分,不僵不懈。

    言语称「尚未授官」、「潜心苦读」,既有谦意,又不见虚矫,言之有物,语中自成章法。

    这样的气度与家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教得出的。

    阮承让望着眼前这位年方弱冠的少年,眼底的神sE渐渐深了几分。

    ——「若能与那家结亲,大房也好借此上层楼。」

    弟弟的那段话,那不是单纯的赞赏,那是一种暗示。

    他心头一凛,侧首看向沈如蓉。

    对方刚好也转头望来,目光微动,未说话,却已在那眼神里与他达成共识。

    两人的眼神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

    「二房对婚事有异心」

    忽听顾夫人笑着开口:

    「怎麽,阮老爷与夫人这麽一对眼,是不是已经有什麽结论了?这眼神里话可多得紧。」

    顾怀山一愣,侧头问妻子:

    「说什麽结论?他们夫妻说话又没出声。」

    顾夫人轻飘飘翻了个白眼,低头抿了一口茶,心里暗骂:

    「这傻瓜,怎还是这样没眼力?」

    面上仍是从容,随手挥了挥,笑着道:

    「你呀,还是喝你的茶去罢。」

    堂中茶盏已凉,话也说得七七八八。

    阮承让看了妻子一眼,两人微微点头,心照不宣。

    该起身告辞了。

    沈如蓉正yu启唇开口,忽觉衣袖被轻轻拉了拉。

    转头一看,是顾明姝,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雀跃:

    「阮夫人,我可不可以……去你们府上找阮姊姊玩?我有好多话要跟她说,也想给她看我新抄的诗册!」

    她仰着头,眼神里全是期待与亲近,那种藏不住的童真与喜Ai,让人看了心也不禁软了几分。

    沈如蓉微愣片刻,随即笑了,轻轻抚了抚她的头,语气温和:

    「自然可以。我家琬儿也常念着你,只是近来事情多,未曾邀你,倒成了我们的不是。哪日得空,让嬷嬷送你过去,我亲自迎你进门。」

    顾明姝听了喜形於sE,眼睛都笑弯了,小小声应了一声「好」,彷佛已经开始盘算要带哪本诗集、穿哪件袄子。

    在一旁的顾之信看在眼里,心中也微微一动。

    他早知那位未来的大嫂自幼聪慧温雅、名声极好,心里对这位「未曾谋面却已听闻」的姊姊也生出几分好奇。

    他一时也想开口说想去看看阮府……但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男子未成年不得擅访未来嫂嫂之家,若真去了,不合礼法。

    他撇了撇嘴,自个儿缩回位子,装作没事人似的低头啜了口茶,茶太苦,皱了眉。

    没人说破他的心思,却连顾夫人也偷偷g了g唇角。

    回到阮府时,日已过午。

    二人未换衣,直接入了东厢正室。

    杜嬷嬷早已候在内室,见人进来,默默奉上新茶。

    厅中无外人,门窗俱闭,沈如蓉坐定,未语。

    阮承让站在窗前,背手望向庭外那棵正吐nEnG芽的茶梅,沉默良久,方缓缓开口。

    「祯弟那番话,是挑衅,也是宣战。」

    沈如蓉抬眼,目光沉定。

    「他那一番话,表面是关心琬儿,实则是故意说给我们听。」

    阮承让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却极稳:

    「顾家之子是个好人,这门亲事若断,是我们的损失。但若成,也让旁人眼红。二房多年无声,如今忽然出招,不为别的,就是想算计这婚事。」

    沈如蓉闻言,没多话,只点了点头。

    她略坐直身子,朝身侧唤道:

    「嬷嬷。」

    杜嬷嬷即刻应声上前,神情凝肃。

    沈如蓉语气清明,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

    「从今日起,凡进阮府的物事,无论是谁送的,哪怕是从府署来的,都要查一遍。要入口的东西,尤其是送给琬儿的茶点、衣裳、补品,全数过你的手一回,核过再给人送进去。」

    杜嬷嬷垂首,沉声应道:

    「奴才明白,这便吩咐下去。」

    沈如蓉颔首。

    屋中一时静了下来,只余窗外微风抚竹的簌簌之声,却像吹得人心头生出一层隐隐的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