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白,薄雾缠着宁川府的廊檐与花树,四娘的脚步极轻,像是刻意不愿惊动这片尚未醒透的天地。她停在门外,没有急着推门进去,只微微偏头,透过门缝细细打量铺内。
屋内灯火未点,隐约能见各自安稳的睡姿,呼x1声深浅交错,像一幅安静的画卷。四娘的目光逐一掠过,最後落在角落里那张铺位上。
阿冷蜷缩着身子,脸埋在臂弯里,姿态宛如初到府中的那一夜一般无二。只是如今再看,四娘却隐隐觉得不同。
这段日子,阿冷开始与人说话了,会主动帮忙,也会分得清谁是嬷嬷谁是婆子;虽还不够圆熟,但已不像先前那般,只是木头似的照做。
这一切四娘都看在眼里,却从未将其归为自己的功劳。
「你啊,在夫人面前说得凶狠,怎的如今倒心软了?」杜嬷嬷的声音忽然在背後响起,带着几分调笑。
四娘转过身,眉梢仍淡淡的:「我说得再重,也不过是为让夫人安心。」
杜嬷嬷撇撇嘴:
「那天打她手心的时候,也不见你手软。」
「那是该打,这是该放。」一旁传来稳重的声音,是林伯不知何时走近,双手负在身後,神情如常,「人心这东西,光靠打骂是长不出根来的。你若只靠惩罚,压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哼,你总是这样,把脸洗得乾乾净净,黑脸都给我来做。」
杜嬷嬷斜了他一眼,虽是抱怨,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恼意。
林伯只是笑了笑,不接话。
四娘垂目望着石砖间残留的露珠,轻声道:「教人,不过是让她知道这人世还有光,自己要走的路,还得她自己挑。咱们能做的,不过是让她有得选。」
三人默默站了一会儿,直到院里的麻雀声渐渐响亮起来,这才各自散去。
四娘走在回屋的路上,晨雾未散,脚边Sh气凉意微沁。她的心思却没随着林伯与杜嬷嬷的言语而散,反倒愈发沉静。
她想起自己初进阮府时,那年她也不过十一岁,脸上还有山里风刮出的红疤。她不是自己来的,是被家里人亲手送进来的,说是为了给兄长凑彩礼。
几锭银子,换她一纸卖身。
那时她恨极了,恨得一身都是刺,说话顶撞,做事粗鲁,谁靠近她,谁就吃亏。
旁人避她如蛇蠍,哪怕同龄的,也不愿与她一处打水、洗衣。
是杜嬷嬷最先叫她去帮忙备药,是夫人亲手教她写字、理帐。
一点一滴,如今想来,竟也过了快二十年。
她一路走过耳房、过小院,走至桂花墙边,忽而停住。
那日在牙行里,她见着那龇牙咧嘴的傻丫头时,心底一震。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鬼迷心窍了,如今却渐渐明白,或许,那不是冲动。
或许,是在那孩子身上,看见了什麽熟悉的影子。
不全是模样,也不全是身世,而是那种在人世边角里,仍咬牙活着的气息。
她低头轻笑一声,自嘲似的摇摇头,却也没多说什麽,只又继续向前走去。
当日午间,四娘唤了管帐的婆子进来说话,语气和缓却不容置疑。
「那孩子……阿冷,这两日你们灶房可还用得上人手?」
婆子一愣,随即会意,点头:「是还缺个跑腿的,送菜领物,都是些琐事,倒也不难。」
四娘颔首:「你记得安排人稍加照看,但别cHa手太多,我要看她自己怎麽处。」
婆子虽不明其意,却不敢多问,只应了声是。
午後时分,阿冷便被派去灶房协助,那是她第一次脱离四娘的直接监督,独自被抛入下人之间,面对人声杂语、斤两对算、炊烟油气。
她一如往常地安静,照着指令做事,却也不再只是机械地「做完」,而是开始「察看」,观人眼sE,试着从婆子们语气中听懂应该怎麽接话。
四娘没有跟去,却让人隔着一层留心动静。到了傍晚,那婆子回报道:
「这丫头脑子转得慢了些,但还算听话,没惹事。」
四娘未言语,只在帐册上点了一笔,心中却已暗暗记下一笔。
第二日早晨,四娘唤来了阿冷。
院中光影斑驳,落在石阶与檐下竹叶上,静静映出些许清凉。
花枝早早便站在一旁,看见阿冷被单独唤去,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又有点说不清的情绪。
她明白能被四娘单独叫走,便是开始被真正看进眼里了。
羡慕是有的,却没有半分忌意。待阿冷从屋里出来,她悄悄凑上去,小声叮嘱道:
「你现在不一样了,少说话、多看事、手快点,懂吗?」
阿冷望着她,没说话,却点了点头。
四娘立在廊下,将两人悄悄的互动看得分明,心中一动。
这丫头……也有些帮衬的本事。
她思忖着,略一犹豫,便招了招手:
「花枝,你也来。」
花枝一怔,然後眼睛一亮,像是捧了什麽贵重东西一般,用力点头,小跑着跟上。
屋中静坐,四娘看着两人,一人眼神澄澈,一人眼光灵动,语气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你们先记住一件事,主子说话,听的是意思,不是字眼。该回话的,要是,该安静的时候,就要会沉住气。」
她从旁取出两盏茶盏,推至两人面前:「来,我说一句,你们接一句。」
花枝反应极快,阿冷稍慢半拍,却也不是全然不解。
四娘边教边看,心里竟泛出几分说不上来的柔意。
这孩子如今会点头了,会听话了,会在意旁人的帮助,也许,心里真的开始亮了起来。
阿冷坐在那儿,眼前是茶盏、是yAn光下微h的桌面,也是花枝细声细语的叮嘱与四娘平静无声的注视。
她忽然觉得,x口那处,有一点点热。
那不是灶房的火,也不是夏yAn的光,而像是一点——别人给的温。
时光流转,转眼三月之期已过。
见习期满,阿冷与花枝皆被四娘允许正式入册,分派至灶房协助正职,从此得以名正言顺地出入各处。
阿冷被分至外灶,负责清晨备水、洗菜与传送早点,虽非要职,却是脚力活,日日奔波於灶间与後院之间,衣裳常沾Sh气与灰尘。
花枝则被派至小灶内场,与婆子一道准备各房点心,巧手快言,颇得婆子欢心。
每日清晨,两人总会在井边打照面,一人提水、一人晾布,偶有闲时,便窃窃言语几句。
府中人来人往,主子们的步履与声音总带着些遥远的气息,对她们而言,那是另一层天。
灶房则如人世基底,米糠油盐、柴烟汤水,是她们的日常,是脚下的实在。
阿冷行事依旧安静,却已学会低头应答、接过东西时双手奉上,也懂得见婆子时略点头,遇四娘时即刻止步行礼。
这些微小的变化,不被谁刻意表扬,却在府中无声地铺开她的位置。
她不再是那个牙行里龇牙咧嘴的陌生影子,而是真真实实,在人群之中,站成了一个名字。
一个叫作「阿冷」的、有人叫得出口的nV孩。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冷与人接触得越来越多。
她仍是寡言,不喜多话,眼神里也少有起伏。
但灶房的人都发现,她现在会主动开口了。
不是说笑、不是谈心,而是乾脆俐落地问与答。
「这个怎麽切?」「我要多放一瓢水吗?」「我换你去挑菜。」
这些对话少而有据,像一块块平整的砖,一块块地往「人群里的一份子」堆砌。
在外灶工作的她没什麽变化,每日仍是洗菜、提水、掌炉,但偶尔也会被交代单独看火,已不是什麽人都能随便使唤的见习人。
而花枝则在小灶里跟着婆子学了不少手艺,从切配、和粉、煎煮到蒸点,都一样不落地记下。
婆子说她巧,说不定再熬几个月,能补进帮厨的行列。
花枝做的小点心在下人们之间广受好评,特别是莲香sU与艾叶糕,香气足、口感好,连云雀都私下来要过食谱。
云雀是阮姑娘房里的贴身丫环,年纪虽小,仅十一岁,却自小经调教,行事稳妥,不逾规矩,为姑娘亲自钦点,自八岁入房至今已三年。
小蚕则b阿冷与花枝早进府半年,因X子伶俐,近来被四娘提拔为身边小助手,经常随行办事,熟人眼中已是未来有望之人。
三人因花枝手艺与X情相投,渐渐亲近起来。阿冷虽话少,却因与花枝形影不离,也被自然地纳入其中。
这日午後,四人坐在灶房後院的石台边歇脚,一边啃着刚出炉的糖薯,一边闲聊。
「再过两月,新年赏银就下来了。」小蚕咬着糖薯含糊说:「我今年想留一半,等明年买件冬衣给我娘。」
云雀抿嘴笑:
「你孝顺。不过银子到你手上前,可得先问问帐房嬷嬷凶不凶。」
说着说着,两人突然争论起谁大谁小,争了半天也没个结论。
两人同时转头望着花枝,像是要从她口中听出答案。
花枝笑了笑,摇头道:「我不参与你们吵来吵去,要说谁大谁小,你们自己b吧。」
云雀眼珠一转,挺直腰板,自荐似地笑说:「我在姑娘房里三年多了,又最早得用,怎麽也轮得到我当大姊吧?」
话音刚落,小蚕立刻撇嘴:「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你才十一岁,年纪最小还想当大姊!」
「可是资历最长!」云雀理直气壮地说。
「那也不能倒着排呀!」小蚕哼了一声。
花枝一边笑一边看向阿冷:
「我们问问阿冷好了,你多大了?」
三双眼睛同时望来。
阿冷手上还握着半块糖薯,抬眼看了看她们,过了一瞬才开口:
「……应该是十四。」
「应该?」云雀轻声追问。
「牙行登记的时候,说是十四。」她语气平平,说得很慢,却不躲避目光。
「我也是十四。」小蚕说。
「我是十三。」花枝接道。
云雀挺x:
「那我十一,可是姑娘亲点的,怎样都得让我一个。」
「那我们就叫你云大姊?」花枝笑着打趣,「不过阿冷最高,真吵起来,得我们三个一起才拗得住她。」
小蚕捧腹笑倒,连云雀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冷低头看着手中糖薯,嘴角轻轻一动。
她没有cHa嘴,但那抹笑意,像是石缝间长出的一点青苔,静静地、悄悄地绽开来了。
「对了,云雀,你的名字好听耶,」小蚕忽然问道,「是谁取的啊?怎麽咱们叫起来都像菜名,你就那麽俏生生的?」
「是姑娘取的。」云雀微微一笑,语气里带着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原来不是叫这个的,是姑娘自己改的。」
「那是不是升等了就能改名字?」花枝好奇地问。
她话才落,一道温厚的声音从她们身後响起:
「可以。」
四人一惊,回头便见林伯不知何时立在灶房门边,双手负後,神情平和,眉眼带笑。
云雀、小蚕、花枝登时慌了,赶紧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糖薯皮。
「林伯……我们不是偷懒,是歇一歇腿……」小蚕边说边咧嘴笑,语气里带点撒娇的味道。
「我们就是说说玩,没真打算什麽的。」花枝也赶紧补上,一脸乖巧。
云雀抿着嘴笑,轻声说:
「对呀,我只是答她们的问题……」
阿冷虽慢了半拍,却也站起身,低头无言。
林伯走近两步,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圈,语气柔和道:
「没事,歇歇也是应该的。丫头们年纪小,嘴里说说也不打紧。」
他看向云雀,语气微顿:
「云雀是家生子里挑出来的,姑娘亲点,才给她起了这名字。」
又转向花枝与小蚕道:
「你们这些小丫头本不归我管,但若你们将来真有了用,想改个称呼,帮你们问问四娘也成,名字这事,从来不是不能改的。」
「真的呀?那我改个好听的!」小蚕笑着说,眼里闪着调皮的光。
「我就想叫花枝,顺口又不容易忘。」花枝吐了吐舌头,语气活泼。
林伯笑了笑,点头:「叫什麽不紧要,要紧的是叫得起,扛得住。」
这时,阿冷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地面,脑中却还在想「名字」这件事。
阿冷这个名字,是她被带进府後第一个听见、第一个被人唤的称呼。
她想,她是喜欢的。它简单,像她。
忽然云雀一转身,眼睛亮亮的看着林伯,带着点撒娇的口气说:
「那林伯,你先帮她们三个取个新名字好不好?等她们以後能改的时候就能马上用啦~」
林伯哈哈一笑,眉眼带着慈意,像看几个闹着玩的孙辈:
「我这粗人读书不多,哪b得上府里教课的陈先生。真要我取,顶多取个浑名罢了。」
「像什麽浑名?」小蚕眼睛睁圆,好奇问。
「要不狗蛋?臭蛋?叫起来响亮,又好记。」林伯正经中带着玩笑,一脸逗趣。
「不要啦——」小蚕笑得弯了腰,连连摇手。
「我也不要!」花枝摇头,「叫那个,我肯定会被大家笑Si。」
三人闹成一团,笑声掩不住。
林伯转头看向阿冷,语气微顿:
「阿冷呢?若是你,也想换个名字不?」
阿冷抬起头,看了林伯一眼,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我觉得现在这个就很好。」
她顿了顿,又道:
「我挺喜欢的。不想换。」
林伯看着她,点了点头,笑意更深了些,没再多说什麽。
日子又过着,直到某日清晨,风中仍带着露水的凉意,灶房外早已响起了第一声柴火劈啪。
天还未大亮,四娘便唤了人。
她挑了福旺、阿冷与小蚕,一同出门去早市采购些特需之物。
灶房近日预备新月节的茶点,需要细致物料与新鲜蔬果,须得亲自去市口挑选。
福旺力气大,专门负责搬运;小蚕嘴巧眼快,善於与商贩打交道;至於阿冷,虽话少,脚程稳、记X好,正合用来跟着记数与提篮。
她们一行人从後门出府,穿过还带着露气的街巷,沿着南边绕过一排废屋与旧巷时,阿冷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耳朵微动,眉心微蹙,转头望向那道破旧的巷墙。
那里传来一声哭喊,「救命——!」
那声音尖锐、决绝,像是从喉咙最深处撕裂出来的,直直撞入阿冷心底。
她愣了一瞬。
她感觉到那声音里,有绝望,有恐惧,有挣扎着求生却无力呼喊的颤抖。
她知道,那是有人在呼救。
她脑中忽地浮现一幕。
有一天午後,她从灶房回来,经过後院水井时,看到那个小丫环正拎着水桶踉跄地走。水桶太重,nV孩的脚步歪斜,最後连人带水桶摔了一跤。
水溅了一身,小丫环撑着地爬起来,嘴唇抿得Si紧,眼里一片倔强与委屈。她没有哭,也没有看向别人,只是自己默默把桶扶起来,又去打水。
阿冷当时就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那孩子瞥了自己一眼,那眼神里既没有埋怨,也没有哀求。
她什麽也没做。
四娘虽然没有责罚她,但问了她。
「你为什麽不动?」
「不是每件事都要人教。你要学做一个人,那你得知道,什麽时候,手是要伸出去的。」
这些话无声无势,却留在了她心里。
之後的好几日,有时候她会想起那张脏兮兮、Sh答答的脸,那眼里委屈又Si撑的神情。
「救命啊——有人吗!」
这次她没有等。
没有等福旺出声,没有等四娘下令,也没有等小蚕去看清楚是不是真的有事。
她的脚动了起来,往前奔跑。
这一次,她没只是站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