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承让僵立着,脑中嗡鸣一片。
那句「我早就知道了」,像一道雷,劈穿了他二十年的苦心筑墙。
他以为,那场仓皇离京的退让,能掩盖一切。
他以为,把真相压在心底、隐忍不言,就是对Si者的补偿。
——他错了。全错了。
他以为自己「承」的是家风,是名节,是兄长该负的责任。
如今才知,在弟弟眼里,那不过是懦弱,是可怜,是自欺欺人的戏码。
他嘴唇微动,想说些什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一刻,所有的愧疚与坚持,竟化为可笑的轻烟。
沈如蓉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的指尖冰冷,掌心却满是颤抖的力气,像要将丈夫从泥淖中拉回。
她不完全明白这对兄弟之间藏了多少往事,但多少能猜到一些。
只知道,这是丈夫的心劫,是他从未对她诉说过的秘密。
她流着泪,望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双曾坚定不移、沉稳有力的眼,如今竟失了光。
「夫君……」她低声唤,语音颤抖,泪水无声落下。
阮承让闻声低垂着眼。他已不敢看她,也不敢看弟弟。
那一瞬,他只觉x口像被生生剖开,将他多年的愧疚一丝不剩地翻了出来,在满院的鲜血与屍影中,暴露於天光下。
他忽地低笑了一声,苦得几近窒息。
这时,一道幽幽低沉的声音自场边响起,压过了阮承祯那几近疯癫的笑声——
「由Ai故生忧,由Ai故生怖。」
卫无咎倚靠着残破石柱,身形斜倚,满脸汗Sh,气息尚未完全平复。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血痕,声音如夜风拂灯,平静中带着隐隐震慑。
「老夫能明白你的恨。」
他的目光掠过那满地的鲜血与残躯,最後落在那些被拖离人群、屍T横陈的仆役与丫环身上。
「老夫也恨过。也报过仇。」
说到此处,他垂下眼帘,深深闭上双目,眉间似有无尽余痛在流转。
「只是仇报之後,心中只剩空。」
阮承祯猛地转过身来,眼神如火,狠狠盯住那个满脸胡渣、形如老乞丐的人。
随即一声冷笑,自他喉间逸出。
「老乞丐……你该不会也想说那一套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吧?」
他迈步走近几步,眼神像刀子般剖向卫无咎。
「是不是又要说什麽人Si不能复生,仇报何益?」
语毕,他仰头放声大笑,那笑声高昂疯狂,如裂帛撕天,将整座残破祠堂都震得回声不止。
「好有哲理啊!」
笑声落下的同时,他双眼发红,却不是哭,而是那种压抑了太久、再也无法言说的扭曲情感,化为声嘶力竭的宣泄。
这声笑,在场众人听来,却如哀鸣。像是一个埋了二十年的冤魂,终於张口说出牠的苦。
卫无咎哼了一声,那声音低沉冷淡,像是踩断一根乾枝,响得突兀。
「别拿老夫和那群光头和尚b。」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刃。
语气虽轻,却透着一GU多年江湖中淬炼出的刚直与凛冽。
「不过……那群光头有些话倒也说得不错。」他声音一顿,缓缓扫视那满地的血迹与屍首。
「仇归仇,恨归恨。你想报仇,老夫没理由指责你。」他的语气忽而一沉,像江水溃堤般有力。
「可你这一路杀过来,牵扯了多少无辜?你真当这些Si者都是你计画中的注脚?你担得起他们的命吗?」
说到最後,他已直直望向阮承祯,神sE不再是过往那种懒散与冷眼旁观,而是一种久违的严厉与清明。
「你背着的,不是仇,而是业。这业若不止,终会将你一脚一脚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阮承祯嘴角g着一抹嘲讽的笑,似不以为然,却又迟迟不语。
卫无咎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沉声道:
「你早已忘了自己为什麽恨。你恨的,不过是一场无能为力的过去,是自己无法挽回的软弱。」
「现在的你,不过像个讨不到糖的小孩,气得将整串糖葫芦都砸烂,还以为这就叫痛快。」
他语气一顿,双目微垂,如老僧入定。
「你要毁的,不只是仇人,包括你自己。」
阮承祯听了这一席话,沉默了。
他的脸上看不出波澜,彷佛那些字句不曾真正进入他的心中,却又像在心底某个幽深处激起了点涟漪。
他低垂眼睫,像是在咀嚼着什麽。
然後,他忽地轻轻一笑,笑声由低而高,逐渐拉长。
「老乞丐——」他抬起头,笑容里竟带了几分愉悦,「还要上场吗?」
他的语气轻巧,仿若在请客人续杯热茶。
「刚才你连胜几场,算你能耐不差。看在你年纪大,让你歇了这一会,够T贴吧?」他笑着往前踏了半步,眼中却透着毫无遮掩的恶意与戏谑。
他的手一挥,指向那群瑟缩着的人质——阮府下人与婢仆,有人低声啜泣,有人只是紧闭双眼,似乎已不敢看这场炼狱。
「不急,这还有几十人呢。」他语声轻描淡写,像是在数家中库银,「怎麽样?要不要再歇一会?还是让那群拐瓜裂枣们,再替你撑一会儿?」
他语毕转头,目光扫过那些满身血W、早已气喘吁吁的护院,一双双眼睛中有着恐惧,也有着不服输。
这句话落下,院中空气仿佛凝成了冰。
他不再说话,只是背负双手,静静站着,等着卫无咎的选择。
卫无咎缓缓挺起身,拄着一根被斩断的拐杖残段,x口起伏剧烈,像是每一口气都要从肺里撕扯出火来。
额角渗出的冷汗早已浸Sh鬓发,背脊微驼,彷佛岁月与伤痛在这一夜之中全数找上门来。
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却藏不住眼底那层灰白的疲sE。
几场交锋,看似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然而每一记出手,每一次闪避,都耗去他T内为数不多的余力。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x中那团旧伤之火彷佛烧透了肋骨,连呼x1都似在灼烧气管。每吐出一口气,都像从生命里cH0U走一段根骨。
他望向人质那一侧,几个衣衫斑驳、满面尘灰的丫环缩在墙边,小蚕、花枝、云雀皆在其列。
那三双小小的眼睛正不约而同地看着他——有惧,有忧,有从未言明的期盼。
卫无咎看见了,那眼神像是深夜里孩子握着被角的渴望与信任。
他竟微微一笑,唇角染了些苍白的慈Ai,声音虽轻,却稳得像座老山。
「没事的。」他低声说,像是对她们,也像是在对自己立誓。
「卫爷爷不会让他们……伤到你们的。」
他站得更直了一些,即便身T早已在极限边缘摇摇yu坠,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却更亮了。
如同即将折断的老竹,仍在风中发出不屈的声响。
卫无咎缓缓迈步走入场中,身形佝偻,步履沉稳,手中握着那根断成两截的拐杖,如同一杆历尽风霜却仍未折的老枪。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却无一丝踉跄。
如同老兵上战场,脚步稳如暮钟,响在末路之前。
他走至场中,抬头望向天。
几朵流云在天上飘着,卫无咎看着那云,嘴角微翘。
他低声喃喃:「即便是深仇大恨、人命凋零......这人世仍如常运转」。
说罢,他忽而闭上双眼,舌尖在唇齿间打个转,像在回忆什麽滋味似的。
「嘴都快淡出鸟来了……」他咕哝着,语气像个被管太久的老顽童,「这阵子光喝茶,好久、好久没喝过酒了。」
语气未歇,忽而睁眼。
双目一开,如电芒炸裂。气势陡然一变,刹那间浑身像是烧起一GU久藏未出的烈焰。那张风乾的老脸,神态忽地FaNGdANg起来,像个酒馆门前翻墙逃帐的老混账,又像个站在万军之中的独行客。
他将那残杖往地上一顿,扬起一片灰尘。然後斜斜一指,杖头指向前方列阵的酆门杀手们,声音嘹亮,带着肆无忌惮的笑意:
「还剩多少人?」
他伸出右手,朝自己一g指,挑衅意味十足,像在唤一群酒r0U不济的老友。
「来,一次全上吧。老夫今天……不挑菜!」
阮承祯眼见卫无咎那副作态,明明气息紊乱、步伐沉重,却依旧张狂挑衅,偏偏那GUSi老头般的疯劲儿与底气让他心头一震,生出几分忌惮。
他眉心微蹙,面上却仍挂着那副慵懒似笑的神情,缓缓转首,目光落在一旁自始至终不曾出手的黑衣人身上。
「幽十二大人,您意下如何?」语气轻慢中藏着一丝试探。
幽十二缓缓地转头,那双冰冷如铁的眼珠从面具缝隙後S来,眼神中透出一丝不耐与讥诮。
他没立刻回答,只用那目光狠狠瞪了阮承祯一眼。
片刻後,他终於开口,声音低沉而混浊,因面具的遮掩,带着若有似无的回音,听来像从地底传出般渗人:
「你非要玩这场游戏,拖了太久。」
他话语间不带丝毫情绪,如陈述Si物般冷y。
阮承祯微微皱了皱眉。
他像是终於想到什麽,低声喃喃道:「说起来……我这局应是布得很好。」
他负着手来回踱了两步,眼中掠过一丝困惑与不解。
「按理说,顾府那边喜事正热,大哥应当倾力护送那好侄nV出嫁,府中应留守无几才是……怎的还有这许多护院,甚至还多了一个……武功这般高强的老乞丐?」
他语毕转头望向卫无咎,眼中闪过几分狐疑与探究,却也未多说。
转瞬,他便自顾自一笑,甩甩手,语气轻松下来:
「算了,反正只是多花了点时间。」
幽十二冷声道:
「就算城里那群捕快再怎麽迟钝,到这时候也该明白你在做什麽了。」
说罢,幽十二不再理会阮承祯,仅是微微偏头,视线落在祠堂外墙角的某个角落。那目光,像是穿透夜sE与墙瓦,看到了隐藏其後的一切。
李宏朗在暗处见此一幕,後背立时渗出冷汗。
心想难道这人早就察觉他们的埋伏,那为何自始至终未出声提醒。
又觉得这种实力难测的人,十有是不屑一顾。
李宏朗咬紧牙关,眼神锐利如刀。
他望着场中气息已乱、仍强撑着不倒的卫无咎,又瞥了一眼冷眼旁观的幽十二,心中明白——这局,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卫前辈恐怕撑不了多久,若再不破局,只怕……」
他一念至此,已再无迟疑。身形稍伏,向藏在Y影中的三名捕快连b数指,做出明确的S击手势。
三人眼神一凛,立刻明白他的意图,彼此微点头,无声配合。
他们动作迅捷熟练,从怀中取出一种袖式简弩,形制小巧,可藏於长袍袖口。四人一同将短弩扣上前臂,安装弩箭,整套动作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
月光下,钢制弩箭在夜sE中映出一缕幽寒,四道箭头齐齐指向场内不同方向——李宏朗低声呼出一口气,又以手势依次指定目标。
捕快们神情凝重,臂膀绷紧,目光SiSi盯着场中。只待一个时机、一个信号,便四箭齐发,掷出雷霆之击。
而在一旁,潜伏於Y影下的阿冷看着这一切,默默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阮承祯知道幽十二这态度便是默许,便笑了。
他笑得彷佛风轻云淡,笑意中却藏着一GUb人的冷意。
他轻拍手掌,语调轻快得近乎愉悦:
「既然老乞丐有这番雅兴——你们几个,就一起上吧,陪这位前辈好好玩玩。」
语落,剩下的所有酆门杀手齐声应命,身形一动,犹如鬼魅般朝场中b近。
而阮承祯的笑容也在这时骤然一敛,眼神一沉,转头指向那一群瑟缩着的丫环仆役,语气冰冷:
「若是前辈输了……那就全宰了吧。」
此话一出,如寒风穿骨。
人质群中瞬间炸开一片惊恐。
尖叫声、求饶声此起彼落,响彻祠堂之外的空旷院落。几名年轻的仆役更是瘫倒在地,哽咽不止。
云雀、小蚕与花枝紧紧摀住嘴巴,将喉间yu爆的哭声y生生压了下去。
身後抱着三人的四娘则是苍白着脸,双眼紧闭,像是早已看透命运,不愿再挣扎,只默默地挺直了脊背,等待审判降临。
而一旁的阮承让,已从先前的震惊与羞愧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弟弟冷酷下令,听着院中回响着下人们的哭喊,整张脸因愤怒与无力而胀得发红。
他的目光望向场中,望向那仍站立不倒的苍老背影。
卫无咎伫立於杀气四溢的对峙线上,背脊彷佛风中老松,孤傲而倔强。
阮承让的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麽,但终究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垂下眼眸,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
「是我错了。错在当年未说清楚,错在眼睁睁看着一切发展至此……错在……将你,将卫前辈,将这府中这麽多条命,一同牵连入局……」
沈如蓉不语,只是更用力地回握着丈夫的手,双眸含泪,但眼神坚定。
剩下的酆门杀手共计十一人,皆是身形JiNg悍、气息狠戾之辈。
有人空手、指若利爪;有人持铁尺、短剑,寒光闪烁,步伐稳健。闻令而动,如狼群扑鹿,瞬息间已将场中围得水泄不通。
暴风骤雨般的袭击接踵而至。
卫无咎脚尖微沉,右足斜斜刺入早被踩踏得松软的地面,旋即脚腕一转,劲力炸出,扬起一片沙尘,风卷微石,直朝杀手眼面袭来。
酆门杀手眼线一时被阻,不敢冒进,却也不过是心头一顿、脚步一滞。沙未落尽,已有一人强行冲出尘幕,破风声刺耳而至。
但他刚现身影,卫无咎手中那截断裂的拐杖已如蛇信电掣,笔直地刺出,刃口冷白,一寸不差地划过其喉头。
鲜血自颈间暴喷而出,带着哽鸣声,杀手双手SiSi摀住喉管,却已来不及倒下。
其余酆门杀手怒喝齐上,如cHa0涌至。
卫无咎身形如燕,旋身跃步,衣袍斜舞,转瞬间已避开三柄利器的夹击。他脚步不断,拐杖如刃、如钩、如锤,指哪打哪,出招皆是狠招杀招。每次转身便带起一道力道惊人的劲风,每一次挥击,都至少让一名杀手哀嚎退後或倒地不起。
远望之下,只见他银发乱舞、衣摆翻飞,脚下影影绰绰,全无老态。
但近处观之,却可察觉他神sE虽未变,眉宇间已有微不可察的压迫与凝重。每一记呼x1都粗重如风箱,x膛起伏得惊人。
他气喘如牛,步法却不乱,仍强自旋转、腾挪,y是以一人之身拖住一整队杀手。
可战局终难尽如人意。
转至一名铁尺杀手身旁时,尺梢划过卫无咎左肋,撕开衣衫,也撕下一道鲜红;接着又有短剑划破他右肩,鲜血浸出,溅Sh断杖;几名杀手趁势围攻,b得他连退两步,口中竟泛起一丝腥甜。
但卫无咎神sE未动,反倒一笑,牙缝间吐出一口血沫:「好,好,还没老得不能打。」
他目光一寒,步伐再紧,断杖闪电般舞动,杀意再起。
乱战之中,一道Y影疾袭而至,无声无息地贴近。卫无咎才刚闪过一柄短剑,x前便猛地挨了一掌!
那掌力不似先前众人,劲道沉猛,直震心肺。
他闷哼一声,身形向後一晃,口中血气翻涌,几乎站不稳。
可就在那人以为他将倒下之时,卫无咎眼神骤寒,左足猛地一顿,强行借势翻腕一杖,y生生贯入对方x膛!
对手瞪大了眼,连声都来不及发出,便软倒在地。
卫无咎喘息着,一脚踢开屍身,脚步踉跄退出战圈。他刚站稳,喉头便止不住翻涌,一口鲜血从口中猛然吐出,溅落在地,鲜红骇人。
他拄杖半跪,气若奔雷,眉头紧皱,仍强撑着低声道:
「还剩……三个人。」
言罢,他抬头看向场中,那些原本气焰嚣张的酆门杀手,如今竟只剩三人,其中之一,是方才击倒阮府护院的那名持尺男子——断尺。
三人皆脸sE凝重,眼神戒备,不敢再冒然b近。
远处观战的阮承祯,眼中恶毒之sE一闪,狠狠地瞪着卫无咎,咬牙不语。
幽十二则半倚在立柱旁,面具下的眼神忽地一亮,像是嗅到了什麽有趣的猎物,嘴角甚至微微挑起,似笑非笑。
仿佛此刻的卫无咎,不再是垂暮老者,而是一头明知将Si、却仍露出獠牙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