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这里已经一个小时了。

    巷子偏僻而狭长,头尾皆隐没在市声之外,只有一处灯光从深处微微透出——那是「流光溢彩」的招牌。它悬在头顶,像是被谁打翻的银粉,闪烁着淡紫与金绿交织的光芒。在这夜sE中,它耀眼得足以让整条巷子都知道:这里的灯红酒绿,绝不欢迎格纹衬衫的闯入。

    眼下就站着一个衬衫扣到最上扣、风衣无标、侧背包宽扁像公文袋的乖宝宝,康博学——年过三十,却像刚写完期中报告正要去实验室交卷的研究生。

    他不是没想过进去。

    从第三十分钟开始,他就已经掏过五次手机、三次钱包、两次那张捡来的、布满鞋印的酒水单,甚至还往门口迈出过一步。

    但他退回来了。

    里面传来的音乐有种温柔而残忍的节奏感,像是在说:「欢迎光临——不是你。」

    那种笑声、酒杯碰撞声、甚至连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节拍,都让他觉得自己一踏进去,就会被什麽东西看穿——

    看穿他不是来约会的,不是来放松的,甚至不是来冒险的。

    他只是来逃跑的。

    而逃跑的人,是不是也得打扮得像不像逃跑?

    他动了。

    他踩上那道向下伸展的阶梯,恍若走入一条深邃幽暗的喉咙。音乐的低频在他耳朵里颤着,每下一阶,就像更接近那个不属於他的世界一点。

    到了最後一阶,他还握着栏杆,整个人却已没了退路。」

    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

    动兹,动兹,动兹,动兹——

    低频的鼓点宛若巨兽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整个x腔也随之一阵阵颤动,彷佛要从骨骼里弹跳出来。

    紫红与蓝绿交织的灯光斜斜洒落在墙面上,宛如一场绚烂的霓虹雨。皮肤、布料以及酒杯的玻璃光泽都被晕染成模糊的sE块,汗水与香气交织成一种既陌生又黏腻的氛围。

    在这迷离的紫光笼罩下,那些人影扭曲着、摆动着,恰似一堆新鲜上架、正待挑选的R0UT。

    男人跟nV人之间……不!没有nV人。

    这里从头到脚、从台上到台下,全是男人——

    男人们彼此拥抱、摩擦、嘴唇几乎要黏在一起,空气中没有一丝异X香气,只有荷尔蒙、汗水,与被渴望燃点的火。

    甚至有人踩着高跟,头披金发,在拥挤的人cHa0中自由穿缩。

    他当然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正因为知道,才更难真正走进来。

    而在这喧嚣纷乱之中,竟没有人留意到站在吧台边的那个人类标本——康博学。

    ——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坐下的,也不记得点了什麽。只知道眼前的玻璃杯已经见底,几颗冰块贴在指节,有点冷。

    酒保好像和他说过话。他记不清内容,只记得自己笑了一下——或者,其实只是动了动嘴角?

    脑子有点昏,他已经很久没喝酒了,更别说是一个人,来到这种地方。

    灯光斜洒在杯缘,余光在桌面上晃啊晃,他一手撑着下巴,视线却有些飘忽,耳边的鼓点像洪水一样灌进来,身T时而轻、时而重,像浮在某种看不见的YeT里。

    他的视线晃着,墙面彷佛开始扭曲,灯光像水母一样游动。人群也变了样——一个、两个、三个……他隐约看到几个大得可以一脚踩Si自己的巨人,从烟雾与音浪中探出头来,低头俯视着他。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失业十个月了。

    自从大学接触社会学起,一路念到研究所,再到博士班毕业,他耗费了十几年的光Y,试图去理解这个世界,想着只要读得够多、够深,就能成为某种会被社会需要的人。

    为了专心读书,他甚至连一场恋Ai都没谈过——好吧,其实是不敢。在学生时代,他仅偷偷暗恋过两个十分可Ai的小男生,但他根本不敢说出口,唯恐遭到拒绝、惹人厌恶,更害怕信奉阿门的爸妈知道後,b着他跪在床头忏悔。

    那麽,毕业之後又如何呢?

    一封封履历投递出去,连石沉大海的回音都显得弥足奢侈。直到有一天,他竟然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面试邀约。

    那是一家文化研究机构,气质高雅,氛围自由。他依然记得,自己当天穿着烫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手里紧紧握着论文摘要,彷佛一只终於被社会召唤的召唤兽。面试过程b他预想的要顺利许多,甚至短暂地燃起了期待。

    ——然而,他却在最後一个问题上卡住了。

    他看着面试官,对方拿着笔在纸上写了写什麽,坐在他面前,笑容可掬地开口问道。

    面试官:「你确定……还要再一杯吗?」

    康博学:「???」

    他猛地一怔。眼前原本那张面试官笑容可掬的脸,此刻却在迷离的紫光中模糊、拉长、扭曲。他意识到,那张脸已经变了。

    「你确定还要再一杯吗?」

    声音终於和正确的表情配对上,感受到对方眼神中的无奈与一点点的同情,康博学这才意识到——

    自己根本不在面试现场。

    手中的空酒杯冰冷地贴着指节,他感觉脑子还在打转。

    「嗯。」康博学点了点头。

    冰块滑进酒杯,撞击出清脆一声。他看着酒保俐落地倒酒,动作稳定,袖口卷起,手臂线条明晰,轮廓乾净清秀。这才注意到——嗯,好像也还满可Ai的。

    就在那一瞬间,那个面试官的脸又浮现了。

    不是之前温和的微笑,而是整张脸忽然拉近、扭曲,像从脑海深处猛然探出,瞪着他、压迫着他,b他说出某个被压抑很久的答案。

    康博学猛地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那张已不存在的脸进行控诉:

    「我是社会学博士!博士欸」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低频鼓点中震颤不已,像是某种被压抑太久的讯号终於突破封锁,拼命要往外传递。

    「你们那种薪资制度根本就是剥削!在压榨我的剩余价值!」他指着空气,像指着资本主义的咽喉,

    「你知道我念了几年书吗?十年!十年欸!从象徵互动论读到高夫曼,从结构功能到傅柯的权力理论,每一个理论都在告诉我们——人,不该这样活着!」

    周围传来零星的笑声,有人吹了声口哨,有人小声嘀咕:「社会学博士?来酒吧上课喔?」

    更远处一个穿吊嘎的壮男皱着眉说:「欸这人醉了啦,谁知道他平常g嘛的,现在会这麽惨是有原因的吧。」

    康博学没听见,或是假装没听见。他仍站在吧台前,像一个在失火现场高喊理论公式的讲师,语速飞快,语气却越来越不稳:「你们要的根本不是人,是可以量产的商品,是便宜又听话的工具!」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g他真的讲剩余价值欸。」

    那低频的鼓点依然「动兹,动兹」地持续着,却成了被谁遗忘在墙角的挂钟,一下,两下,优雅而轻盈地重击他破碎的自我。

    灯光还在闪,人群还在动——但对他来说,一切都慢了下来。笑声像海水一样漫过他的耳膜,空气变得稠密,光影也一点一点模糊。他没有转身,没有走动,连眼神都没有移动,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全世界在他身边开怀大笑。

    他什麽都没说。

    霓虹依旧闪烁,节奏如旧。

    可他彷佛坠入声音底层的某处,世界像被滤过一样,只剩sE彩与杂讯在遥远处回荡。

    ——突然,他感受到空间的剧烈排斥,一GU看不见的力量从背後伸出,把他从这场狂欢中拽离。

    「啪!」

    门被推开,冷风灌了进来。他整个人被拖着、推着,重重摔在铺着水痕与香菸焦油的人行道上。

    他被店员像垃圾般扔出门外,手上还紧握着那瓶没喝完的,Ga0不清楚什麽年份但贵得半Si的格兰利威。

    清晨的凉意擦过,他咳了一声,像是要把酒JiNg与羞辱一起咳出去,但最後什麽都没吐出来,只剩呼x1声,和远方机车擦身而过的气浪。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暗处响起,低哑却清楚——

    「那瓶空的,可以换给我吗?」

    他抬起头。

    是一个满脸皱纹、背着破布袋的拾荒老人,静静站在街灯照不到的Y影里,双手空空,眼神却透着奇异的坚定。

    他愣住了,还没从T内翻涌的酒JiNg与刚刚那些讥笑声中cH0U身。

    「……你说什麽?」

    老人笑了笑,露出缺了几颗牙的嘴角,声音像拂过灰尘的风。

    「那瓶空的,可以换给我吗?」

    康博学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瓶子。还剩下一点点酒Ye,摇晃时闪着微弱的琥珀光。他本能地将瓶口凑近嘴边,想喝掉最後一滴,但手停在半空。

    「你要拿什麽跟我换?」他下意识地问。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彷佛早就知道答案的语气说:

    「你不知道我会给你什麽的期待感。」

    ——

    店里的灯光亮着,紫红的霓虹仍在墙面游移。

    音响里传出一首慢拍、近乎催眠的柔和电子乐,像某种醒酒前的晚安曲,悠悠地从墙角的喇叭渗出。

    舞池空荡荡地,最後一位客人——那个喝得烂醉的剩余价值博士——刚刚被门口的壮汉架出去,留下半张PGU印、一地杯盘狼藉,还有吧台上的一个纸摺信封。

    酒保弯腰捡起那封信,本以为是想搭讪的小情书,随手打开,却是一张皱巴巴的千元钞票,旁边潦草写着:

    「你是今天唯一愿意跟我说话的人,谢谢你。」

    他怔了一秒,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在x口慢慢摊开来。这种话——说实在的——不该让人愧疚。但他就是愧疚了。

    酒保皱着眉,推开侧门,走出来想看看那个博士跌去哪里了。街上天sE已透出清晨的蓝灰,骑楼上还泛着昨夜没乾的积水。那人坐过的地面空无一物,彷佛刚刚那场醉酒风暴只是一场梦。

    他视线扫过街口——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那瓶还没喝完的格兰利威,身上穿着的,是醉博士刚才还在穿的那件格纹衬衫与朴素侧背包。

    老人也朝他看了一眼,眼神不急不缓,像在评估什麽。接着,他握紧手里那瓶空酒,转过身,拖着微跛的步伐,沿着还带水气的人行道往街角走去。

    那背影没再回头,一步一步,

    慢慢缩进清晨泛蓝的雾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