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尧下车的时候,天空像刚烧完纸钱的香炉灰一样,沉沉地压在整个村子上。他从客运站拖着一只旧行李箱,手中提着一只长形纸盒——那是母亲的骨灰罐。他仍觉得不真实,就像提着她的声音与影子走进旧梦里。
村里没有什麽变化。老邮局的铁门还是卡卡作响,便利商店搬走後成了一家卖塔香与纸莲花的小店。老家的对街是灵安g0ng,红墙金瓦,香烟弥漫,庙埕上摆满了七月普渡的供桌,每一桌都整齐地摆着三牲四果、米糕、乖乖饼、甚至还有整瓶威士忌。
几个村民在庙口闲聊,目光扫过他,又默默收回。他早就习惯这种眼神——既熟悉又疏离。他是那个「去都市读书不回来」、又「做设计的」、还「不结婚」的林敬尧。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一个声音从他身後传来。
他转头,是表哥林文渊,满脸疲惫,穿着泛白的志工背心。
「你妈有交代你要回来拜七月十四的普渡。还记得吧?」
敬尧点头。虽然母亲是在半个月前突发心肌梗塞离世,但在她手机备忘录里,他仍能清清楚楚看到那条留言:「七月十四要回家拜拜,带香灰桶。」
他原本以为那只是她一如既往的罗嗦。现在想来,似乎更像一种叮咛,一种预言。
「我帮你报名普渡名册了,桌号在左边第四排,记得三点前要摆好供品,晚上七点开法会。」
敬尧点头,突然觉得有些喘。他不是不孝,只是太久没面对这些烟火香烛的仪式感。台北的生活节奏像是一台机器,每个人都挂着耳机、低着头,不再跟鬼神说话,也不再跟自己对话。
可今天,他站在灵安g0ng前,只觉得脑後发凉。
他望向庙後山,那里有一间破败的小祠堂,红砖剥落,草木蔓生。那是他童年最怕的地方。据说里头供着一尊没有神名的神像。村里的老人叫它「那尊」,从来不直呼其名。
「阿莲婆以前常去那里。」文渊突然说。
敬尧一愣,「外婆?她不是信妈祖吗?」
「她信很多神。但她说,那尊是她年轻时救过她命的神。有求必应,可不能不还愿。」
「然後她就……一直去?」
「一直到她走之前,还托我烧香过去一次。」
敬尧不语。他想起外婆那张皱巴巴的笑脸,记得她总说:「有些神啊,不是保佑你,而是记得你。」
那天下午,他照表哥的交代在供桌上摆好供品,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纸袋,把乖乖、贡糖、小罐可乐摆成三排。旁边的长辈们手脚利落,还准备了红gUi粿、烤r猪、甚至纸紮跑车。
「现在连鬼都想开特斯拉喔……」他小声嘀咕。
「你阿母都说了,不管信不信,都得尊重。」表哥不知何时走来,语气淡淡。
敬尧苦笑,心想:回来这个地方,果然连一句牢SaO都得小心。
香点上後,整片庙埕被烟雾笼罩,烟味混着汗味与纸钱烧出的焦香。敬尧突然眼前一花,感觉香灰像下雨般落下,有些甚至打进他眼里,灼得他直眨眼。
「奇怪……」他m0了m0头顶,竟真的沾了一层细灰。
「香灰落你身上喔?」旁边一位老婆婆说:「那是神在看你喔,要你注意一点啦。」
敬尧没回话。他不敢说出口:刚刚他看到远方的庙後,有个人影在破祠堂门口站着,像是看着他,又像在等他过去。
入夜,法会正式开始。三位法师站在坛前,诵念《太上玄灵救苦妙经》,香案上摆满了水供与金纸,火盆正旺。
敬尧坐在庙殿後方的一角,闭目休息。风从庙檐吹进来,掀动红灯笼,沙沙作响。他恍惚间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在低语:
「敬尧……你还记得我吗?」
他猛地睁眼,看见人群之中,有个短发的妇人转过头来看他。是他母亲。
不,不对。是外婆阿莲婆。穿着那件熟悉的粉红短袖,脸上带着微笑。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他清楚地读出那句话:
「神,还在等你。」
忽然间,灯笼剧烈摇晃,坛前的纸钱飞舞,香灰四起,鼓声一顿,法师咳了一声。
等敬尧回过神,周遭一切恢复如常。只有他自己的手心,握着一截半烧的香,热度未退,香灰还落了一地。
他连夜翻箱倒柜,找到母亲留下的一只铁皮箱。里头除了户口名簿、旧照片,还有一本厚重的笔记本。打开来,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日期、姓名与神名,有些字迹工整,有些像是仓促记下。
〈拜观音,求敬尧高中。已应。〉
〈拜北极玄天上帝,求敬尧退兵。未应。〉
〈拜那尊,求保命。未还愿。〉
最後一页,只写了两行:
「神不是不能忘,是你不能装作没拜过。
他记得你,也会等你还愿。」
林敬尧合上笔记本,长长吐了一口气。
此刻,他终於明白,这趟回家之路,远不只是为了送母亲最後一程。
有些香,点了就还不了头。
有些神,等得b人还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