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甲人为奴。

    这种审判像一幕漫画家笔下的卡通,包括皇帝在内,不过一群小丑。

    没有人敢提出较轻处罚的建议,更不要说为当事人呼冤了,而且即令对当事人一句有利的话都不敢说,否则不但救不了被告,反而使自己也陷了进去。

    王锡侯案,江西省长(巡抚)海成,仅建议草去他“举人”的身份,弘历就勃然大怒,下了一道杀气腾腾的谕旨说:“海成请仅革去王锡侯的举人,所谓人臣尊君敬上的心安在?乱臣贼子,人人得而杀之的大义又安在?海成真是天良丧尽,辜负我命他当官的大恩。

    ”海成还是幸运的,没有被砍头。

    徐述夔案的江苏省民政厅长(藩司)陶易,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曾经拒绝受理对徐述夔的检举,结果判处死刑。

    文字狱的奇异谋杀,产生下列几项影响:一汉人知识分子本已拘限于儒家学派狭小的范围,现在在这狭小的范围中,史学、文学,以及对儒家学派经典的评论阐扬,都受到不可测的咒语禁制。

    知识分子只好走两条路,其中一条路是更加埋头在传统的八股文、科举之中,努力做官。

    八股文的特征是在纸面上写尽仁义道德,在纸面上坚持人生以仁义道德为根本,而仁义道德又以帝王和统治阶级的利益为标准,于是全国士大夫——现任官、退休官,和以当官为唯一盼望、但尚未当上官的读书人,全体用帝王所喜悦的方式,阿谀帝王。

    二另一条路是使知识分子专心一意从事考据工作。

    所谓考据,就是用这本古书去考证那本古书,用这本古书上的字去考证那本古书上的字,把平生精力钻在古书的旧纸堆里,成为一个工匠,不需要想像力,也不需要理解力,只要钻得年代稍久,就可以自称或被称为学者。

    这种学术,自然不会触怒任何人。

    三人民对现实政治和政府前途,更漠不关心。

    因为不关心,所以就没有爱心——也可以说因为没有爱心,所以就不关心,不关心和没有爱心就不担忧它的覆亡,既不担忧它的覆亡,就不会作任何批评。

    人们所听到看到的,全是歌功颂德。

    这是中国历史上人民对政治和政府冷漠的重要原因,文字狱使政府跟人民间的距离,更加扩大。

    四大黑暗再度来临。

    本世纪(十八)的西方,被赞扬为理性的世纪,政治形态和意识形态,以及人性的尊严和人权的保障,都有突破性的进展。

    而中国人却酱在反理性的恐怖之中,连作诗的想像力,都被酱死。

    十二大黑暗的反扑事实上,起自十四世纪的大黑暗,并没有衰退,它只是被清政府万丈光芒的武功逼到一旁。

    第三个黄金时代主要的是指对外的开疆拓土,它对国内的贡献,仅只限于维持了社会的秩序。

    第三个黄金时代像一个暂时天朗气清的台风眼一样,满族人以入关初期那种旺盛的活力,一鼓作气地为中国扩张出广大的空间。

    但在内政上,他们没有可以跟他们军事力量相称的政治能力,以致把明政府的罪恶传统,大多数都接受下来。

    所以大黑暗的凶潮毒雾,仍在台风眼四周滚动澎湃。

    任何政权都是一个有机体,清政府的青春期一过,大黑暗四面八方反扑面至,只刹那间,中国社会又陷于明王朝时代那种伸手不见五指之境,文字狱是促成大黑暗迅速反扑的主要原因之一,因它促使官员们丧失了理性、道德和法律观念。

    发现保持官位的方法,只在于俯首帖耳,不在于明辨是非。

    大黑暗重临的按电钮人物,就是在文字狱浪潮中表现最癫狂的弘历,这个在位六十年之久的皇帝,在后半段时间,开始对政治厌倦,但并不是对权力厌倦,他沉湎在“下江南”的游荡生活中,这种生活是对大黑暗发出的邀请书。

    玄烨大帝曾到过江南六次,每次都很俭朴,目的在察看堤防和了解东南地区的社会。

    弘历到江南也有六次,誓言他的目的也是如此。

    问题在于,他的目的恰恰不是如此,他跟杨广、完颜亮一样,同染着大头症,六次下江南不过发泄他的自炫欲。

    六次下江南的时间和目的地,列于下表:第一次一七五一年到杭州、海宁第二次一七五七年到杭州第三次一七六二年到杭州、海宁第四次一七六五年到海宁、杭州第五次一七八○年到杭州、海宁第六次一七八四年到杭州、海宁中国历史上有三个因下江南而闻名于世的酒肉皇帝,那就是七世纪的杨广;十六世纪的朱厚照,跟本世纪(十八)的弘历。

    弘历下江南所组成的南巡集团,声势之大,不亚于他的两位前辈,每次都有万人之多,像一群初登岸的饥饿海盗一样,所到之处,几乎都要洗劫一空。

    江苏省教育厅长(学政)尹会一,曾上奏章劝阻,奏章上说:“民间疾苦,怨声载道。

    ”弘历光火说:“民间疾苦,你指出什么地方疾苦?怨声载道,你指出什么人载道?”皇家教师(侍读学士)纪晓岚,是儒家学派巨子,他因主编《四库全书》而被人尊重,曾趁便透露江南人民的财产已经枯竭,弘历大怒说:“我看你文学上还有一点根基,才给你一个官做,其实不过当作娼妓一样豢养罢了,你怎么敢议论国家大事?”在这种意识形态的统治之下,政府的清廉和行政效率,完全消失。

    弘历最得意的是宣称他有下列十大武功,因而自称“十全老人”一一七四九年平大小金川二一七五五年平准部三一七五七年再平准部四一七五九年平回部五一七六九年平缅甸六一七七六年再平大小金川七一七八八年平台湾八一七八九年平越南九一七九一年平尼泊尔十一七九二年再平尼泊尔认真的研究结果,弘历的武功只不过一个——征服准噶尔汗国,但他却把一个分为三个——平准部、再平准部、平回部。

    一百九十万平方公里疆土的开辟,仅此就可在历史上占不可磨灭的一页,弘历的大头症却使他非凑足十项不可,结果反而使他的丑态毕露。

    大金(四川金川)、小金川(四川小金)是藏民族部落间的纷争,清政府加以干涉;台湾是汉人林爽文的抗暴革命;这三大武功都是血腥的对内镇压。

    平缅甸是一场败仗;平越南也是一场败仗;平尼泊尔是一场丢丑的陋剧和另一场败仗。

    无论如何,我们都看不出什么武功和大武功,但我们却可看出死伤狼藉,以及军事和政治的腐败。

    然而,最严重的是弘历所犯的最后一个错误,从70年代起,他把大权交给一位侍卫出身的满族花花公子和珅,擢升和珅当宰相(大学士·军机大臣)兼北京治安总司令(九门提督)和珅十六世纪明政府的宰相严嵩,先后辉映,具有同一类型的特殊机缘和做官技巧,用谄媚和恭谨的外貌,把自以为聪明绝顶的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

    和珅上台后不久,就建立起全国性的贪污系统,全国官员发现,如果不向上级行使巨额的贿赂,就要被无情的排除,甚至被投入监狱,他们不得不适应这种政治形势。

    所用的贿赂全部来自贪污——工程上的中饱(像克扣治理黄河的费用)和司法上的冤狱。

    有些总督和省长(巡抚)因贪污太狠而被告到弘历那里,弘历也大大地震怒,不断地使用死刑。

    但烈火不除去,只赖一两杯冷水加到滚沸的锅子里,根本无济于事。

    一切都恢复到十六世纪明王朝末期的原状,诛杀越严厉,贪污越严重,他们唯恐被检举和被检举后不能掩饰,必须使用更多的贿赂,去寻求保护。

    文官如此,武官更为恶劣,他们无法利用工程和冤狱,于是就克扣战士的粮饷和利用军事行动直接向人民抢劫,当人民阻止他们抢劫时,他们就指人民是盗匪,横加屠杀。

    和珅像一个无底的洞,全国官员们的贿赂巨款,瀑布般地倾注到里面。

    本世纪最后一年(一七九九年)弘历逝世。

    冰山倒了,和珅也跟着倒下去。

    新任皇帝(禺页)琰——弘历的儿子,立即把和珅逮捕处死,清算他的财产时,总数有九亿两,这还不包括他家人们贪污的庞大数字。

    那时国库全年的总收入,才八千万两,和珅当权二十年,贪污的数目等于十二年的全国总收入,使人惊骇。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于本世纪(十八)一七一五年逝世时,全部财产仅二千万法元(法郎)已招全国的唾骂,以当时的币值,一两折合三点七五法元计算;这位欧洲雄主的财产,不过中国一个贪官财产的一百七十分之一。

    而十六世纪的贪官严嵩,只贪了二百万两,不过和珅的四百五十分之一。

    弘历跟和珅两个满洲肥佬,密切合作,倾所有的力量,把清王朝的根基凿空,把大黑暗招回。

    十三官逼民反(上)本世纪(十八)五十年代弘历第二次下江南之后,大批农民即破产流离,水灾旱灾,以及因贪污而富有的士大夫和地主们的兼并,引起更多的农民失去土地。

    我们从当时诗人郑板桥的一首《逃荒行》可看出在所谓“十全老人”弘历领导下的社会悲惨画面: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

    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

    长路迂以远,关山杂豺虎……嗟予皮发焦,骨断折腰臂。

    见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道旁见弃婴,怜拾正担釜。

    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身安心转悲,天南渺何许。

    万事不可言,临风泪如注。

    这位卖尽儿女、日暮途穷的农民,当他临风泪尽而仍不能活下去时,他可能跟他拣到的孩子一齐饿死,但也可能变成另一种人,跟其他同一命运的农民结合在一起抗暴。

    从本世纪(十八)六十年代开始,各地即不断发生农民暴动的事件。

    七十年代后,又增加了和珅的能源,全国民变,遂更风起云涌。

    我们选择十多个重要的民变领袖,列如下表:白莲教流行在北方,天地会流行在南方,都是一种宗教性的秘密组织。

    因为经常聚会的缘故,对官员的贪污暴虐和政治上的迫害,容易把愤怒化成集体的反抗行动。

    七十年代,白莲教领袖之一的刘松,在河南鹿邑县起兵抗暴失败,被杀。

    他的门徒之一刘之协逃亡。

    十八年后九十年代,刘之协忽然在河南扶沟县出现,但立刻就又失踪。

    弘历又惊又怒,命令严厉搜捕。

    这时和珅当权已久,贪污已经成为社会的一种正常风气,搜捕逃犯正是弘历赐给官员们的发财良机,千千万万大小官员就乘此良机,高喊捉拿白莲教,而对人民作有计划的敲诈勒索,被称中国心脏地区的各省,如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湖北、四川、甘肃,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在冤狱手段下,几乎全部破产。

    至于无产可破的贫苦家庭,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是被捕入狱,在酷刑下自动承认自己是白莲教匪徒,被绑赴刑场处死;一是像诗人所叙述的那位农民一样,抛弃家园,流离他乡,或终于饿死,或侥幸没有饿死;另一是愤怒而起,武装抗暴。

    聂杰人、王三槐,以及远在台湾的天地会领袖之一的林爽文,都是首先发难人物。

    在这些变民领袖中,王三槐事件,可使我们对民变性质加强认识。

    一七九八年,四川总督勒保向王三槐招降,发誓保证他的安全。

    王三槐相信勒保的誓言,可是勒保却把王三槐逮捕,宣称是在剿匪战役中生擒的。

    皇帝(禺页)琰命将王三槐送到北京,亲自审问他为什么要叛变,王三槐回答四个字。

    “官逼民反。

    ”(禺页)琰教他举例说明,王三槐就把官员们贪污暴虐的情形,一一说出。

    (禺页)琰大为震动,追问说:“四川全省,难道没有一个不贪污的官员?”王三槐回答说:“只有一个,就是刘青天。

    ”指的是四川南充县长刘清。

    我们可以想到这些被称为盗匪的朴实农民内心所怀的痛苦。

    他们只求官员不贪污或少贪一点污就心满意足,但这种最低的愿望,竟无法实现,这是大黑暗时代最明显的一个特征。

    (禺页琰)虽然对官员的贪污大为震动,但形势已经造成,他已无力改革,对于被人民称为“青天”的刘清,也不能保护,刘清在稍稍擢升后,被贪官群排挤革职——排挤的理由光明正大,但真正的理由则是当众人都害麻风时,不允许某一个人降。

    王三槐仍被酷刑磔死,以警告全国人民,无论官员如何贪污残酷,只能接受,不能反抗,反抗就是叛乱,罪不可道。

    然而,杀了王三槐不过使变民少了一个领袖,王三槐的部众由他的助手冷天禄率领,继续跟清政府战斗。

    其他的革命群众因勒保的背信,使他们的反抗行动更为坚强。

    和白莲教、天地会同时并发的,还有苗民族的抗暴。

    苗民族在纪元前二十七世纪,被汉民族领袖姬轩辕击败后,辗转退到贵州、湖南两省广大的山区,而跟外界隔绝。

    他们没有文字,文化程度远落在汉人之后。

    上世纪(十七)二十年代,清政府下令取消苗民族部落酋长(土官)世袭制度(土司)改由政府派遣的官员(流官)治理。

    苗人纯朴诚恳,把官员当作神明。

    于是苗人区域遂成为贪污官员的乐园,汉民族的败类奸商和地主,跟满族官员勾结,用诈欺或威迫的手段,侵占苗人的土地。

    而且更进一步掳掠苗人的儿童和妇女,贩卖到远处当奴隶或妓女,反正法律永远是站在有权势这一边的,苗人有无限的悲恸和痛苦,无处申诉。

    本世纪(十八)一七三五年,曾因驻防军队抢夺苗人妇女贩卖,激起一场广大的暴动,被清政府用武力镇压下去。

    一七九五年,同样的暴行激起同样的暴动,上表所列的石柳邓不过是最先发难的领袖之一,他不久就战死,但是事实上全体苗人都参加叛变,他们的口号是:驱逐汉人,索回被骗和被霸占去的土地。

    清政府跟对白莲教、天地会一样,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