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继承问题。

    宦官曹吉祥和监察部副部长(副都御史)徐有贞,集结私人部队和家丁,拥立朱祁镇。

    于黎明时分,夺取宫门,升殿复位。

    等到早朝,全体文武官员才发现坐在金銮殿上的已不是弟弟朱祁钰,而是故主朱祁镇。

    朱祁钰在病榻上听到消息,一惊而逝。

    朱祁镇在这场戏剧化的政变中,担任使人失笑的急吼吼角色,因为他即令坐着不动,朱祁钰死后,既没有儿子,帝位仍会转到他。

    大概他自己也发现这种情况,为了表示他的夺位有其必要,所以指控于谦和宰相(大学士)王文,阴谋迎立外藩——迎立远在襄阳(湖北襄樊)的朱厚囗亲王的儿子入承大统,把于谦、王文二人途下诏狱。

    可是逮捕之后,专用来召唤亲王人京的金牌,立即被发现仍在皇太后宫中,证明根本没有此事。

    而自土木之变后,于谦独力支持危局,成为全国所敬仰的民族英雄,所以很多人申诉营救。

    但徐有贞跟于谦有私人恩怨,他提醒朱祁镇说:“不杀于谦,我们所作的事便名不正,言不顺。

    ”最高审判法庭(三法司)只好加上“意图”二字,定二人的罪名为“意图迎立藩王”判决死刑。

    王文仍据理分辩,于谦叹息说:“这不是法律问题,也不是法庭问题,千言万语,又有何用。

    ”二人同被处斩,家产抄没。

    ——这是自十二世纪岳飞死后,第二位名将死于冤狱,相距三百年。

    于谦行刑之日,北京天气骤变阴霾,街巷到处听到哭泣。

    民间传说,于谦是岳飞转生,再来世上,为国家抵抗北方蛮族。

    朱祁镇并没有在他所受的灾难中,接受任何教训,他的智力商数不允许他如此。

    他复位后竟然仍思念王振,特地雕刻一个王振木像,招魂安葬。

    ——朱祁镇对王振这种反应,除了显示朱祁镇冥顽不灵的性格外,实在找不出其他解释。

    七断头政治宦官好像是明王朝皇帝的灵魂,明王朝皇帝不能没有宦官,犹如一个人不能没有灵魂。

    朱祁镇逝世后,儿子朱见深继位,信任宦官汪直。

    还特地创立“西厂”命汪直主持。

    诏狱系统除了锦衣卫、东厂之外,又多了一个西厂。

    秘密警察布满每一个角落,朱见深躲在深宫之中,靠着这一批耳目爪牙,统治他所统治下的帝国。

    宰相商辂向朱见深指出,这种作法,并不能帮助安定秩序,反而会激起反抗,动摇国家基础。

    朱见深大怒说:“一个小小宦官,怎么会危害国家?”——朱见深的话使人回忆九世纪时唐王朝皇帝李纯的话:“宦官不过是家奴。

    ”他们对问题的反应,如出一辙。

    反对宦官的固然有人,但谄媚宦官的摇尾系统,也正式建立,王佑不过口头上说说,而监察部委员(御史)王亿,却上奏章给皇帝,颂扬江直所主持的西厂,对治安有极大的贡献,他说:“汪直所作所为,不仅可以为今日法,并且可以为万世法。

    ”当奏章传出时,若干人要唾王亿的脸,但他立即被擢升为湖广省(湖南·湖北)高等法院副院长(按察副使)从此,道德水准较低的人,官位越高。

    而官位越高的人,道德水准也越低。

    具有道德勇气的人,加速度地被排斥于政府之外,或被诬陷在诏狱之中。

    朱见深的儿子朱祐樘,是头脑比较清楚的一位皇帝,而以不任用宦官闻名于世。

    但当宦官之一的李广死后,朱祐樘查看他家中账簿时,见有“某官送黄米几百石”、“某官送白米几百石”的记载,困惑说:“李广能吃多少米?”左右告诉他,黄米指黄金,白米指白银,全是贿款。

    王佑、王亿之类的无耻之徒,在宰相阶层中,也开始出现。

    宰相万安完全靠进献春药秘方,被擢升为首相(华盖殿大学士)朱见深死后,朱祐樘在一个小箱子里,找到这些秘方,每张秘方上都署名“臣万安进”以便皇帝在淫乐中思念他的忠心。

    朱祐樘责备他说:“这是宰相应该做的事吗?”教万安辞职,但万安婉转哀求,不肯提出辞呈。

    以致朱祐樘不得不下令把他免官。

    另一位宰相(大学士)刘吉,是宦官汪直的摇尾系统中最得意的一员,贪污狼藉,屡被弹劾,但每被弹劾一次,他却一定升官一次,世人称他为“刘棉花”意思是越弹越起。

    一直到汪直下台,他才跟着下台。

    中央政府腐败,促使地方政府加倍腐败,因为地方政府官员必须更加贪污才能有充分的财物行贿,以保持自己的职位和再图升迁。

    而明王朝另有一种特殊的社会阶层,介于官员与平民之间,即退休的官员和没有官职的秀才、举人、进士,以及在职官员的家属亲戚,他们被称为“乡绅”在社会上构成一个新型的恶霸集团,跟地方政府官员结合,欺压平民,尤其欺压佃农。

    佃农贫苦已极,常因无力缴纳粮租,而被乡绅缚送到县政府打问——打问,是官员对平民的廷杖,官员只要看到乡绅的名片,即行动刑。

    贪官和乡绅,像两条毒蛇缠在人民身上,任何合法的手段,都不能摆脱。

    于是,抗暴革命遂跟明王朝同在。

    本世纪(十五)若干重要民变,我们用下表列出,它们都是大规模的流血抗暴,使中央政府为之震动:唐赛儿是佛教的女传教士,她失败后,像被地球吞没了似的无影无踪。

    明政府疑心她逃到庙庵里伪装尼姑,就把山东、北直隶(河北省)两省所有的尼姑,数万人之多,全部逮捕,送到北京审讯。

    在酷刑下,她们的遭遇使人颤抖,但唐赛儿不能查获。

    邓茂七是一个佃农,在那个时代,佃农必须把粮租送到乡绅(乡绅和地主是一体的)家里,乡绅总百般挑剔虐待。

    邓茂七联络各地佃农,声明没有义务送粮上门,要乡绅自己下乡收取。

    乡绅立即通知政府,政府官员立即派兵镇压,邓茂七遂武装反抗。

    恰巧福建省省长(左布政使)宋彰,跟唐王朝末年的“债师”一样,是一个同样性质的“债官”他用借贷来的巨款贿赂宦官王振,才得到这个肥沃的高位,到任之后,急于偿清债务,用最凶暴的手段,无所不为。

    人民不堪忍受,尤溪县矿工蒋福成首先发难,领导工人暴动。

    邓茂七跟蒋福成结合,声势浩大,最后当然失败,但也给贪污官员一个血的回报。

    不过终局最悲惨的还是李胡子一役,郧阳(湖北郧县)一带,荒山相连,农民自从上世纪(十四)便在山中屯垦,聚集九十余万人,有的已传了三代。

    李胡子领导据鹿暴时,大多数农民都没有参加。

    可是,等到李胡子失败,剿匪司令官(都御史)项忠却下令作斩草除根式的大屠杀,九十余万人,全部死于刀下,妇女儿童尸体,填满山谷。

    项忠还树立石碑,歌颂自己功德,世人沉痛地称它为“坠泪碑”人民的反抗如此强烈,中央政府的腐败反而更甚。

    本世纪(十五)六十年代是一个可纪念的时代,明王朝开始出现一种自从人类有政治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断头政治。

    中国历代王朝的皇帝,无论如何昏聩凶暴,总是经常地(甚至每天)都要出席金銮殿上举行的清晨会报,跟群臣见面,讨论国政。

    必要时还出席小型的在别殿举行的高阶层会报,听取并裁决大臣的意见,术语称为“早朝”或“视朝”然而,自本世纪(十五)一四六○年起,第九任皇帝朱见深继承他冥顽不灵老爹朱祁镇的宝座后,他比老爹更冥顽不灵,索性不再露面。

    朱见深在位二十四年,始终藏在深宫,大臣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大臣。

    一四八七年,朱见深逝世,儿子第十任皇帝朱祐樘继位,龟缩如故。

    直到本世纪(十五)最后第三年,即一四九七年,朱祐樘才在文华殿跟几位宰相见一面,由宦官向各人泡上一杯茶,只谈了几句家常话,就教他们退出。

    这是三十八年来皇帝第一次召集内阁,也是大臣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嘴脸,成为轰动一时的大事。

    明政府象一个断了头的巨人,在悬崖绝壁上,蠕蠕而行。

    亅亅亅41.第四十一章:断头政治中国在大黑暗时代中,停滞如故,但本世纪可分为两个阶段。

    四十年代前,政治更为黑暗,可以说是中国有历史以来最黑暗的时代,饥饿愤怒的群众终于把明政府和朱姓皇族推翻。

    代之而起的,即四十年代后,是乘虚而入的满洲人爱新觉罗皇族组成的清政府,汉民族第二次沦为亡国奴。

    不过,爱新觉罗皇族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一个皇族,至少他们治理国家的能力,要比朱姓皇族高明。

    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在大黑暗的浓雾中,竟奇迹般地为中国带来了为时一百年之久的第三个黄金时代。

    一断头政治的极致欧洲日益加强它的掠夺,从旧大陆掠夺到新大陆,从欧洲掠夺到亚洲。

    黄种人、棕种人、红种人、黑种人,被侵入的白种人无情地奴役和屠杀。

    全世界都听到亚洲人、非洲人和美洲人的呼喊,也都听到欧洲人磨刀霍霍。

    只有中国人没有听到,中国的明王朝政府,正闭着眼睛,一日千里地向着使它粉身碎骨的断崖奔驰。

    张居正所辅佐的第十四任皇帝朱诩钧完全继承他祖先朱元璋和祖父朱厚囗的劣根性,而且更加愚暴。

    据说他又染有从海外初传入中国的鸦片烟瘾,所以他更多了一个吸毒者的特质。

    张居正于上世纪(十六〕逝世,像撒了堤防一样,使朱诩钧的凶顽性格,汹涌而出。

    张居正是一五八二年死的,朱诩钧可能当年就染上了嗜好,因为就在这一年,他就开始不跟大臣见面。

    最初,隔几天还出现一次,后来隔几十天出现一次,久之隔几个月出现一次。

    而到了上世纪(十六)一五八九年的元旦,那是天经地义地必须跟群臣见面的重要大典,朱诩钧却下令取消。

    而且从那一天之后,朱诩钧就像被皇宫吞没了似的,不再出现。

    二十六年后的本世纪(十七)一六一五年,才勉强到金銮殿上作一次亮相。

    那一次亮相,也不简单。

    如果不是发生了使人心震动的“梃击案事件”连这一次亮相也不会有。

    那一年,一个名叫张差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闯入太子朱常洛所住的慈庆宫,被警卫发现逮捕。

    政府官员们对该案的看法,分为两派,互相攻击。

    一派认为张差精神不正常,只是一件偶发的刑事案件。

    另一派认为它涉及到夺嫡的阴谋——朱翊钧最宠爱的郑贵妃生有一个儿子朱常询,她企图使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所以收买张差行凶。

    朱诩钧和朱常洛都不愿涉及到郑贵妃,为了向乱糟糟的官员们保证绝不更换太子,朱诩钧才在龟缩了二十六年之后,走出他的寝宫,到相距咫尺的宝座上,亲自解释。

    这一次朝会情形,像一场有趣的卡通电影。

    朱诩钧出现时,从没有见过面的宰相方从哲和吴道南,率领文武百官恭候御驾,一齐下跪。

    朱翊钧屁股坐定,就拉着太子的手向大家宣布:“这孩子非常孝顺,我怎会有更换他的意思?”又教三个皇孙也出来说:“孙儿辈都已成长,不应该再有闲话。

    ”太子朱常洛跟着说:“你们看,我们父子如此亲爱,群臣们却议论纷纷,造谣生事。

    你们目无君主,使我也成了不孝的儿子。

    ”朱翊钧问大家:“你们听见太子的话吗,还有什么意见吗?”方从哲除了叩头外,不敢说一句话。

    吴道南则更不敢说话,两位宰相如此,其他臣僚,自没有一个人发言。

    监察部委员(御史)刘光复,大概想打破这个沉默的僵局,开口启奏。

    可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朱诩钧就大喝一声:“拿下。

    ”几个宦官立即扑上去,把刘光复抓住痛打,然后摔下台阶,在鲜血淋漓的惨号声中,被锦衣卫的卫士绑到监狱。

    对这个突变,方从哲还可以支持,吴道南自从做官以来,从没有瞻仰过皇帝的长相,在过度的惊吓下,他栽倒在地,屎尿一齐排泄出来。

    朱翊钧缩回他的深宫后,众人把吴道南扶出,他已吓成一个木偶,两耳变聋,双目全盲,经过几天之后,听觉视觉才渐渐恢复。

    这是隔绝了二十六年之后唯一的一次朝会,没有一句话说到国家大事,君臣们印象最深的只是皇帝展示威风的大喝一声“拿下”从此又是五年不再出现,五年后,朱诩钧就死翘翘了。

    ——人的感情反应,有时候竟会恰恰相反。

    朱祁镇、朱厚照之类的活宝,把皇宫当作不快乐的地方,总是到外面游荡。

    而朱厚囗、朱诩钧之类瘪三,又把皇宫当作最快乐的地方,连片刻都不肯离开。

    对于后者,我们真不了解,在那个范围有限(不过三四十个院子)的皇宫中,每天所见的都是同一的面孔和同一的景色,怎么能自我关闭三十年,而不感到单调烦闷。

    断头政治已够骇人听闻,而朱诩钧的断头政治,尤其彻底。

    他的祖先们虽然关闭深宫,国家事务,还利用“票拟”“朱批”仍在松懈地推动。

    朱诩钧三十年的断头政治,连“票拟”“朱批”都几乎全部停止。

    官员们的奏章呈上去后,往往如肉包子打狗,永无消息。

    明王朝的宰相不能单独行使职权,他的权力来自他自己的“票拟”和皇帝的“朱批”二者缺一,宰相便等于没有能源的机器,毫无作用。

    朱翊钧时代的断头政治使二者全缺,全国行政进陷于长期的停顿。

    到了一六一○年,中央政府的6个部,只有司法部(刑部)有部长,其他五个部,全没有部长。

    六部之外的监察部(都察院)部长嘟御史)已缺十年以上。

    锦衣卫没有一个法官,囚犯们关在监狱里,有长达二十年之久还没有问过一句话的,他们在狱中用砖头砸自己,辗转在血泊中呼冤。

    囚犯的家属聚集在长安门(宫门之一)外,跪在地下,遥向深宫中他们认为是神圣天子的朱诩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