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既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在军中自然呈现特殊面貌。

    他把健壮骁勇的战士全部选拔出来作为自己的卫队,而把挑剩下的老弱残兵拨给统帅。

    交战的时候,稍有胜利,宦官立即派人飞马向长安报告,功全在己。

    一旦失利,罪过天经地义地全罩到统帅头上。

    皇帝们又都跟第五世纪南宋帝国的皇帝刘义隆一样,喜欢遥控指挥。

    深宫中发出命令下达给宦官,宦官再传达给统帅。

    每一次战役,宦官就像过江之鲫般地在道上奔驰,看起来煞有介事。

    ——懂军事的人绝不遥控指挥,遥控指挥的人一定不懂军事,或对军事一知半解。

    所以一个政府一旦出现遥控指挥,便是一种灾难。

    监军宦官并不能如所预期地防止统帅叛变,而只会诬陷统帅叛变,或把统帅逼得叛变。

    昭义战区(潞州·山西长治)监军宦官刘承偕经常凌辱节度使刘悟,甚至计划绑架他。

    最后刘悟把刘承偕逮捕,开始打算脱离中央。

    同华战区(同州·陕西大荔)节度使周智光则索性把监军宦官张志斌杀掉,声明说:“仆固怀恩本来不反,被你们逼反。

    我本来也不反,今天为你而反。

    ”——仆固怀恩,扑灭安史兵变的大将之一。

    一门之中,为国战死的四十六人,女儿也为了国家和亲政策,远嫁到回匕汗国。

    但他得罪了宦官骆奉仙,骆奉仙密告他谋反。

    仆固怀恩发觉之后,不愿作高仙芝第二,只好叛变。

    宦官被派到军中坐镇,称“监军”宦官被派出传递皇帝命令,称“中使”、“敕使”这一种宦官马蹄所到之处,亦即灾祸所到之处。

    宰相元稹在当小官时,住在驿站旅舍,后他而至的敕使宦官仇士良立即把他逐出,并用马鞭抽击他的脸。

    第十四任皇帝李纯接到报告,赫然震怒——不是震怒宦官,而是震怒元稹,把元镇贬窜到江陵(湖北江陵)雩阝县(陕西户县)县长崔发得罪了在街头逞凶的宦官,第十六任皇帝李湛下令逮捕崔发,蜂拥而至的宦官群就在监狱中把崔发殴打。

    当河朔四镇于上世纪(八)中叶归附中央时,四镇之一的成德战区(恒州·河北正定)节度使李宝臣征讨有功,李豫特派敕使宦官马承倩前往慰劳。

    马承倩临返长安前夕,李宝臣亲自到旅舍致谢,并送礼物绸缎一百匹。

    河朔贫苦,这已是超级重礼了,但马承倩却嫌太少,把它抛掷到道旁,大骂而去;李宝臣惭惧难当,他的部下提醒他说:“我们效命疆场,正用得着我们的时候,还是如此。

    一旦天下太平,还能活下去吗?”于是李宝臣决心脱离中央。

    世界上没有人能阻止宦官的暴行,因为皇帝顽强地支持他。

    像第十一任皇帝李豫,每当敕使宦官回来复命时,他一定查问收到的礼物多少,如果收到的礼物太少,他就愤怒,不是认为看不起宦官,而是看不起他这个皇帝。

    于是宦官的暴行,不但公开,而且合法。

    凡不能使宦官满足的对象,随时都会发现忽然陷于“谋反”的巨案。

    虽然大臣们不断向皇帝建议加以拘束,都遭拒绝。

    李豫的曾孙李纯根本就不承认宦官诬陷过大臣,他说:“宦官怎么敢诬陷大臣?”强调说:“即令有什么谗言,当皇帝的也不会听。

    ”又得意洋洋地宣称:“宦官不过是一个家奴,为了方便,差使他们奔走而已。

    如果违法乱纪,除掉他们就跟拔掉一根毫毛一样。

    ”宦官是皇帝的家奴,一点不错,但对别人来说,却是恶魔。

    而且,一旦这些家奴掌握军权,家奴便不再是家奴了。

    最早掌握军—权的宦官是李辅国,第十任皇帝李亨派他担任参谋总长(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行军司马)不经过他批准,没有人能见到皇帝。

    接着是另一位宦官鱼朝思,李亨派他当“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没有大元帅名义的大元帅,统率十个战区的节度使,在邺郡(河南安阳)讨伐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结果大败。

    上世纪(八)八十年代,经原战区(甘肃径川)兵变,第十二任皇帝李适对将领们疑心更重,于是把禁军(左神策军、右神策军)交给宦官率领,两军司令官(中尉)也由宦官担任。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措施,从此禁军掌握在宦官手中,形势为之一变。

    第二次宦官时代与第一次宦官时代,在此分野。

    第一次宦官时代宦官的权力来自皇帝。

    第二次宦官时代宦官的权力,前期来自皇帝,后期来自他们所统率的禁军。

    宦官掌握军权之初,对皇帝还存有敬畏,所以李纯还可以大言不惭地形容他们是家奴和毫毛。

    但时间累积下来,宦官在禁军中布置成功,培植下不可动摇的威望之后,就发生变化。

    李纯夸口后不久的本世纪(九)八二○年,即被宦官陈弘志谋杀,没有人知道使用什么凶器。

    接着,为了继位人选,宦官内部发生火拼。

    右禁军司令官梁守谦、左禁军司令官吐突承璀跟吐突承璀打算拥立的亲王李恽,一齐杀掉,改立太子李恒。

    这是一个开端,继任皇帝不由前任皇帝决定,而由宦官决定。

    前任皇帝即令生前决定,他死了之后也要经过宦官集团重新审查。

    于是李纯所称的家奴时代和毫毛时代,成为过去。

    皇帝被杀被立,都身不由已,连自己都不能保护自己,这种现象越到以后越甚。

    我们试把唐王朝中期以后各皇帝的遭遇,列一简表,便可了解。

    三朋党——两个政客集团的斗争在藩镇和宦官夹缝中,唐王朝中央政府又出现朋党斗争,使唐王朝的命脉,不绝如缕。

    本世纪(九)二十年代后,中央政府高级官员,分裂为两个政客集团,一称“李党”一称“牛党”李党重要人物有李德裕、李绅、郑罩;牛党重要人物有李逢吉、牛僧孺、李宗阂。

    注意他们的成分:李党多是世家士大夫,出生高贵的门第。

    牛党是寒门上大夫,出身平民。

    远在八○八年,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当宰相时,政府举办一项特种考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进士出身,担任县级政府中等官职的牛僧孺和李宗阂,在考试时,对政府有深刻的批评。

    李吉甫老羞成怒,认为这是攻击他自己。

    结果主考官以下,全部官员都予以贬窜,牛、李二人在李吉甫当权期间,也一直不能升迁。

    这件事本应该到此为止,可是李德裕却认为老爹遭受的侮辱太大,对牛、李的惩处太轻,决心继续予以打击。

    十三年后的八二一年,科举考试发生丑闻。

    李宗阂(牛党)、李绅(李党)都向主考官有所请托,可是发榜之后,李宗阂的请托如愿以偿,而李绅的请托落空。

    李德裕抓住这个机会,联合李绅向皇帝揭发,主考官和李宗闵全被贬谪。

    李德裕这种为父报仇的作法,促使政府高级官员分为两大阵营,互不相容。

    八二二年,李逢吉(牛党)当宰相,把李德裕(李党)逐出长安。

    八二三年,第十五任皇帝李恒在文武百官中,发现只有牛僧孺(牛党)没有受过贿赂,亲自选拔他当宰相。

    李德裕(李党)误会是李逢吉(牛党)引荐,把二人更恨入骨髓。

    八二五年正月,牛僧孺(牛党)对新登极的第十六任皇帝李湛的荒淫,感到失望,自动辞职。

    李逢吉(牛党)也被迫辞职,出任地方官员。

    八二九年,宰相裴度极力推荐李德裕(李党)的才能,李德裕入朝就任宰相。

    而李宗阂(牛党)借着宦官的力量,也被任命为宰相。

    两党巨头,短兵相接。

    但李宗阂(牛党)因有宦官的支持,显然占有上风,只几个月工夫,就把李德裕和他的党羽,排挤到中央政府之外。

    任命李德裕当义成战区(河南滑县)节度使,稍后再出任西川战区(四川成都)节度使;召回牛僧孺(牛党)再任宰相。

    李德裕任西川节度使时,吐蕃王国维州(四川理县)主将,举城归降,这个失陷已久,百战不克的险要,物回原主,李德裕兴奋之余,立即拟具乘势收复失土的反攻计划。

    可是李宗闵、牛僧孺为了打击李德裕,宣称:“中国跟吐蕃和解,唯‘信’与‘诚’而已,得到一个维州,算不了什么。

    而失去信和诚,就不能立国。

    ”命李德裕退出维州,交回降将。

    吐蕃王国就在边境上把降将和他们的家属以及随从约千余人,全部用酷刑处死,用以镇压内部的叛变和嘲弄中国官员的颟顸。

    交回降将的决定,引起公愤。

    八三二年,牛僧孺被迫辞职,李德裕被征入朝。

    李德裕入朝后,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能使两个政客集团和解。

    身为牛党的长安市长(京兆尹)杜棕向李宗闵(牛党)建议:由李宗闵推荐李德裕担任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知贡举)李宗闵不同意。

    杜保退而求其次的又建议:由李宗闵推荐李德裕担任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在当时称“大门官”(百官朝贺时由御史大夫率领,地位跟宰相相等)李宗闵勉强同意。

    杜棕就去通知李德裕,李德裕感激的流下眼泪。

    可是李宗闵没有这种伟大的胸襟和见识,他第二天就变了卦。

    李德裕认为受到戏弄,恚恨更深。

    和解机会,一去不返。

    明年(八三三)第十七任皇帝李昂任命李德裕当宰相,李德裕跟新任御史大夫郑罩,联合反击。

    李宗闵失败,被贬出长安。

    但宦官们不喜欢李德裕孤高不买账的态度。

    八三四年,皇帝又把李宗闵召回长安担任宰相,而把李德裕贬谪。

    八三五年,李宗闵为厂营救他的同党,触怒皇帝,再次被贬出长安。

    李德裕屡次失败之后,了解到宦官的重要,开始效法牛党,也跟宦官勾结。

    于是,八四○年,在宦官的牵引下,他再度被召回长安,出任宰相。

    恰巧昭义战区(潞州·山西长治)节度使刘从谏病逝,他的儿子刘稹打算效法河朔四镇,由自己袭位。

    李德裕坚持讨伐,刘稹兵败被杀。

    李德裕遂宣称牛僧孺、李宗闵曾写过信给刘稹,这些信件虽然无法提出,但那是因为刘鸫了后即行焚毁的缘故。

    尤其精彩的是,一个被俘的叛军官员,愿出面证实确有此事。

    洛阳副市长(河南少尹)也报告说:当刘稹失败的消息传到洛阳时,牛僧孺曾有过一声叹息(当时牛僧孺被贬到洛阳办公)这是李德裕最毒辣的一着,企图借“诬以谋反”手段,屠杀他的对手。

    幸而牛党有宦官的帮助,牛僧孺只被贬窜到边远地区。

    而李德裕的日子也不多了。

    八四六年,第十九任新皇帝李忱即位,他在当亲王时就厌恶李德裕,于是也把李德裕贬谪。

    两个政客集团的重要人物,到此全部从中央政府清除,而且不久都先后死于贬所。

    朋党斗争从八二一年到八四六年,为时二十六年。

    从上面所叙述的斗争形态的简单轮廓,可看出二十六年间中央政府人潮汹涌的混乱现象,几乎每年都要发生一次“轰然而至”和“轰然而去”的浪潮。

    李党当权,李党党羽全部调回,牛党党羽则被逐走。

    牛党当权时亦然。

    他们像虫蛆一样,没有政治理想,只有私人恩怨,看不到远景,只看到眼前一寸的现实利益。

    个别检查,如李德裕的能力,牛僧孺的道德,都使人尊敬。

    可是,只要一涉及党派,便立刻失去理性。

    牛李两个政客集团的斗争,基本动力是私人恩怨。

    造成私人恩怨的原因,由于统治阶层内哄。

    统治阶层中,自觉受尽委屈的世家出身的官员,集结在李德裕、郑覃的旗帜之下,对平民出身的官员排斥。

    而平民出身的官员也集结在牛僧孺、李宗闵的旗帜之下反攻。

    门第世家的好景,随着大分裂时代的结束而黯然。

    科举考试制度使一些他们所轻视的平民,渗透到统治阶层,威胁他们的出路。

    旧的既得利益集团对硬挤进来分一杯羹的新兴分子,感到莫大地恐惧与厌恶。

    于是努力挣扎,异口同声地指责进士出身的官员“轻薄”、“浮滑”用以打击新兴的平民力量。

    为了根本断绝平民参政的机会,李德裕曾主张停止考试。

    他向第十八任皇帝李炎提出理由说:“政府官员,必须任用世家子弟,因为他们从型熟习官场生活。

    对政府典章制度,比较熟习。

    用不着特别训练,就具有官员们所必需的礼节和风度。

    而平民出身的官员,即令有十分才干,却对这些丝毫不懂。

    ”幸而李炎还没有荒谬到跟李德裕一样程度,考试制度才算保持下来。

    ——注意的是,李德裕虽然恨透了考试制度,并故意炫耀他不是进士出身,但他内心却强烈羡慕。

    只有牛党智囊杜棕洞察到这个酸葡萄的秘密,所以建议由李德裕担任主考官,企图使世家和寒门在李德裕身上融合为一。

    可惜李宗闵没有这种智慧。

    朋党斗争历时二十六年,这是门第世家残余势力最后一次反扑。

    当下世纪(十)进入小分裂时代时,残酷而持久的混战,全以军功衡量人才,土地的荒芜又促使大家族崩溃。

    门第世家才从中国历史上消失。

    四东南地区的兵变藩镇的灾难只限北方,吐蕃的灾难只限西方,宦官朋党的灾难只限于中央政府。

    如果从徐州(江苏徐州)向:丁陵(湖北江陵)划一条线,就可发现面积占全国一半的东南地区一在本世纪(九)初期,始终保持安定。

    中央政府所在地的关中地区(陕西省中部)因灌溉系统被吐蕃兵团所破坏,已不能自给自足,一向仰赖东南的粮运。

    东南的安定,是中央政府存在的保障。

    可是,东南地区不可能长期地跟混乱隔离,犹如一个血癌患者,他的一半身体不可能单独降。

    五十年代后,东南各战区就一个接一个爆发兵变:(此表所列事件不全,有遗漏,如八七五年昭义军乱、大将刘广逐走节度使高奖,自为留后等,即未列,故此表可作大要视之——编者)表中官称:节度使是一级战区司令官。

    观察使是战区行政长官。

    经略使是低级战区司令官。

    兵变的起因,千篇一律地由于司令官的昏